再遇

【好兆头】道成肉身(二十三)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本文故事独立于主线,可以看作是一个介绍地狱的小番外)


风吹来枯叶燃烧的气味,火将树木的一生化为空气中干焦呛人的颗粒。别西卜对这种气味熟悉到近乎厌倦,因为地狱里时时处处都有东西在焚烧,既然来了人间,她更想闻到咕嘟咕嘟冒泡的沼泽、被尸体滋养的泥土和覆盖着苔藓的腐木——不过,就算是魔王,也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更别提还在身负业务指标的情况下。


别西卜是来替撒旦争取人类的灵魂的,是为了让人间有更多恶意和欲望的,所以哪里有人类聚集,她就得去哪里,小心浇灌深埋人们心底的邪恶种子,让它悄悄生根发芽,直到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人的整个灵魂,拖进地狱深渊里去。


现在,这个部落的人正举行祭祀仪式。


在森林中央,有一大片被开辟出来的空地,地面经过特意打扫,平平整整,没有杂草和碎石。空地上燃着篝火,像一条红通通的舌头在空中舔舐,又像一袭鲜艳舞裙潇洒地飞旋招摇。部落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篝火边,人头攒动,声浪起伏,衣袖扑簌,身影憧憧。他们都披着自己所能猎获的最好的兽皮,脖子上、手腕上丁零当啷地戴着成串的兽牙,裸露在麻衣之外的身体部位则用沥青和炭灰描上狰狞的图腾。仪式还未到时辰,气氛却在等待中愈发兴奋和躁动,噼噼剥剥的微响填充了空地的缝隙,是爆裂的木柴,是膨胀的血管,是滚动的砂石,是活跃的骨关节。


别西卜正聚精会神地思索该如何引诱这群人堕入罪恶时,她头顶上满天的茂盛树叶忽然同时抖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了。凌驾在这阵颤栗之上的是一个深沉广厚的声音,“背叛了上帝的人,为何还在阳光下行走?”


别西卜对这声质问的回应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懒洋洋地问道:“那么,忠于上帝的人,为何不待在舒服的天堂,反而要来肮脏丑陋的人间?”


“因为我听见人类的祈祷。”


她没有转身,但她知道加百列正从她背后走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一寸寸缩短。对于加百列,她不需要用到眼睛,只要当她觉得体内涌起一阵隐秘的悸动时、心脏像柔弱的羽毛一样摇摆不定时,她就知道肯定是加百列在她附近。


“他们是在向我祈祷,加百列,你打错了主意。”


她听见加百列低低的笑声,“祭祀仪式还没有开始,你就这么确定?”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别西卜很喜欢听加百列的声音,他有时候会把尾音拖得长长的,缓缓地流淌,听起来柔和又厚软,你甚至能枕着他的声音入睡。


所以别西卜很想引逗着他多说几句话。


“敢不敢跟我打赌?看看他们到底向谁祈祷?”别西卜抬手指着篝火前喧嚷热闹的人群,“主管祭祀的巫师很快就要来了,那时候我们就知道谁的判断是正确的。”


加百列却闷声不吭了。


别西卜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便说:“怎么,你不敢跟我打赌?还是,你害怕跟恶魔打赌会让你堕天?”


“不要随便揣测!”加百列的声调陡然提高了,“上帝没有说过与恶魔打赌会让天使堕落,我为什么要害怕?”


“但上帝也没有说过向她提问题会让天使堕落,不是吗?”别西卜低声道。


飘落的树叶从他们两个中间飞过,沉默地打着旋儿。很多话语也在他们心里打着旋儿,字句与思绪一样混乱而破碎,有太多想问,但又有太多禁区。


“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加百列问,语气听起来颇费踌躇。


别西卜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她不是故意搪塞,实在是,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早在伊甸园建成之前,天使们已经把那些要放进园里的生物都设计好了。这些蹦蹦跳跳的活物被放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空间里,这个空间看起来像是一片荒芜的灰黄色平原,天使们称之为“牧场”。


别西卜对这些活物非常好奇,她之前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上帝和天使,但现在上帝突然决定应当有更多东西出现,而且他们也和天使一样有思想和爱憎的能力,尽管是非常低等的思想和浅薄的爱憎。


她常常在创造星系的工作完成后,来“牧场”观赏这些活蹦乱跳的小生物,有一次,她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从“牧场”里抓了一匹马出来,然后躲到僻静处,毫无心理负担地剖开了马的肚子。她着迷地看着内脏抽搐跳跃,看着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淌,看着乱蹬乱踢的马蹄渐渐陷入静止,她很想知道,在这样一个脆弱的生物体内,包含有多少上帝的成分?


遗憾的是,她还没能研究清楚,路西法就来了。“晨星”光芒璀璨地降临到她面前,三对彰显荣耀的翅膀过于明亮,几乎让人无法正视。别西卜因为惊讶而忘记销毁罪证,但路西法也没有斥责她,反而以一种过分专注的神情看着那匹被开膛破肚的马,好像要从里面寻求某种答案。


“真是无聊,对吧?”路西法说。


别西卜捻了一下手指,搓掉了残存的血肉,把那东西毁尸灭迹,“天使长也会关心别的天使是否无聊?先声明一下,我已经完成了工作,这是我的业余时间。”


“所以就来这里破坏别人的工作成果?”


别西卜满不在乎,“这些东西本来就有生有死,我只不过让他们多了一种死去的方式。”


路西法的眼睛是蓝色的,每当他困惑的时候,这双蓝色的眼睛就仿佛是大海上笼罩了一层迷蒙的雾气。“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为什么一定会死?”他轻声道。


别西卜哑然失笑,在她看来,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问,“因为我们规定他们必有一死。”


“对,但是为什么有这样的规定?‘死亡’并非必不可少的配置,我们天使就不会死。”


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别西卜挠了挠头,尽力让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清楚一些,“他们——这些尘世的生命,脆弱、无用又愚蠢,怎么能跟我们相比?他们是我们创造的,天生就比我们低等。”


“他们是我们创造的,天生就比我们低等。”路西法喃喃重复着她的话,好像要从里面品尝出更多不同寻常的意思来,“我们是‘她’创造的,那么我们是不是也比‘她’低等?”


日后,无论多少次回忆起这句话,别西卜都会觉得无比钦佩,忍不住要大加赞赏:看吧,路西法这种领头的天使,想法就是跟大家不一样,思维就是特别清新出奇,在他之前,有谁想过“我们为什么比不上耶和华”这种问题?


“只有上帝是‘全知全能’,我们不是,所以我们确实低她一等。”别西卜坦然回答,并没有觉得困扰,“这值得庆幸,我们不必像她一样操心整个宇宙的事。”


很显然,路西法并不享受这种“庆幸”,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如果上帝真的是全知全能,那她能不能创造出和她一样全知全能的存在?”


“呃,这个嘛……”


“如果她能,那为什么不这么做?”


这些问题让别西卜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从不擅长解决这类问题。


路西法嘲讽地笑了一下,“看看这些小东西,活着就是为了跑向死亡,真可悲,对不对?不知道在‘她’眼里,我们是不是也同样可悲?”


别西卜只好说:“这些问题,我怎么回答呢?毕竟连我自己也是‘可悲’中的一员。你直接去问上帝好了,她那么宠爱你,一定会给你个答案的。”


当然,别西卜后来知道,那个答案并没有让路西法满意。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因为部落的巫师正向祭坛走去。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脸上画满青黑色的花纹,头顶戴着一对枝叉繁茂的鹿角。她的衣袍很长,洁白如雪,垂到地面上,仿佛挺拔的白桦。领口、肩膀、腰间挂着大大小小的铃铛,随着她的步调,就有细碎活泼的铃声洒满草地。她所过之处,人们纷纷伸出手,低头敬拜,似乎在祈求来自巫师的祝福。


“要开始了。”别西卜说。她注意到加百列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她身边,不过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尺来宽的距离。


曾经他们亲密无间,最喜欢互相陪伴,加百列为别西卜梳理过羽毛,也在她偷懒时替她完成工作,别西卜则会帮加百列摆平那些最不守规矩的天使,用言语,或者用拳头——每到这种情况她总是避免让加百列知道。然而现在,他们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却还要彼此远离,冷淡相对,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别?


我只不过是翅膀变黑了而已,我仍然是我啊。别西卜心想。


“路西法不只是问了问题。”加百列说,仍旧注视着前方,没有把一丝一毫的目光分给别西卜。


没错,他还想赶走上帝,自己再把世界重塑,但这个想法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还没来得及实现,我们就从天上掉下去了。别西卜心想。


在堕天之前,别西卜脑海里从未有过“下”这个概念。


整个宇宙都属于上帝和天使,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尽头,没有上下左右的区别,全都是广袤的空间里缀满闪亮亮的星球。没有天使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离开这个地方,在他们看来,这里就像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那样,是不可能被分割掉的。


所以,堕天刚刚发生时,别西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下落。她身边围绕的云层突然裂开了,随着风一起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是冰冷的虚空,像刀尖一样切割着她的翅膀和四肢。她感觉到头晕,并且在强烈的眩晕中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星辰,都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光斑,眼前的宇宙威严而冷漠,仿佛决然离去的背影。她什么都抓不住,所有的东西都在急着抛弃她。


这时她明白了,所谓“下”,就是远离天堂的方向。


她拼命扇动自己的翅膀,却依然无法获得上升的力量,相反,这种挣扎反而让她的状况更加糟糕——她烧了起来,火苗从摩擦最剧烈的地方腾起,顺着羽骨向上蔓延、旺盛生长,一瞬间就把她包裹进了烈焰的核心。


她落进深渊里时还在燃烧,和其他堕落的天使一起,他们身上的火焰照亮了无底深坑,让原本平静的湖水沸腾。


她从水里爬起来,血淋淋的,像一具焦黑的骨架,像一个迷茫的幽魂。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身边环绕着很多巨大而恐怖的怪物,他们的躯体奇形怪状,眼睛鲜红如血,尖锐的爪子仿佛破空的闪电。这些怪物都在低吼或嚎叫,声音充满悲伤、痛苦和懊恼,让别西卜也忍不住共鸣起来。为什么这些怪物让她感到如此亲切和熟悉?为什么她能听懂他们不成话语的诉说?为什么他们正朝她聚拢而来?


她低下头,从黝黑的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有着血红眼睛的怪物,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嘴巴,发出痛苦的吼叫。


巫师走上了祭坛,高高举起手里的鼓。鼓面上同样描绘着威猛的图腾,花纹仿佛交错的牙齿,一络络垂下的流苏如同狮子的鬃毛。人群开始尖叫,吵嚷推搡,挥舞手臂,跳跃耸动,大地也跟着一起颤抖,整座森林似乎都在摇晃着下沉。


“看他们的样子,就非常适合地狱。”别西卜说。


“当初创造世界的时候,我不记得有哪个地方叫做‘地狱’。”加百列微微皱起眉头,“你们怎么找到它的?”


“一个好天使,可以对地狱感到好奇吗?上帝会不会因此怀疑你的忠心?”别西卜讥讽道,顺便瞟了加百列一眼,满意地看到他脸色大变、五官错位,像吞了一颗酸涩的果子。


“你想错了。”她说,“是因为有了我们,所以才有了地狱。”


并非地狱接纳了堕天使,而是堕天使创造了地狱。


他们落进了一个深坑,只是一个普通的深坑而已,里面有水,有石头,两侧是镜子一样光滑陡峭的崖壁。或许这个地方本来可以让凡间生物们繁衍生息,然而堕天使身上的火焰和烟尘令湖水沸腾,他们的怒吼和哀嚎让地表扭曲变形。深渊陷得更深,远离天空、云层和星辰,远离将有无数生命来来去去的大地与海洋,它在鲜血、烈火和黑暗中下沉,在仇恨、怨憎和愤怒中下沉,它决定背弃上帝创造的世界,并送上恶毒的诅咒和一口硫磺浓痰。堕天使们用自己的力量重新塑造了这个地方,之后他们为了确定各自的地位而大战一场,用尽全力互相撞击,留下了更多可怕的遗迹——恶魔们流出的血成了血池,剥落的鳞甲和尖牙成了坑底的尖刺,在山谷间回荡的呼啸和吼叫形成了风洞和冰窟……


这个地方最终成了“地狱”。又或者说,每个恶魔身上都有地狱的一部分,他们集聚之处就是地狱。


“这不对。”加百列说,“如果地狱是你们创造的,为什么人类的灵魂会落进去?”


他盯着别西卜,紫色的眼睛亮得像磨光的匕首,咄咄逼人,要从别西卜身体里掏出什么东西来一般。别西卜知道,他想掏出来的那东西是“真话”,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欺骗了。


蝇王不禁微笑:奇怪啊,加百列,如果你当真对恶魔不屑一顾,为什么这么在意我有没有对你说真话?


“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就好好看看你面前的这群人。”她说。


巫师开始唱歌,当她抛出自己声音的一刹那,天空也被惊动,就像马匹被鞭子猛甩了一下。歌声里没有清晰的词句,她像笛子一样长吟,或者像哨子一样尖啸,把人的心催得波涛汹涌。与这声音相和的是她手里的鼓,节奏强烈,每一下都硬得像敲在骨头上。这些声音像风一样扫过丛林,给自己开辟出一处空旷的场域,在这空旷里,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有的只是歌与鼓,一切都在歌与鼓的声音里融化。


起初,人们跟随她吟唱,歌声像火一样把血液暖热。渐渐的,有人跳起舞来,围绕着篝火,肆意挥舞手臂,猛烈跺脚,最后,整个部落的男女老少都加入了这场狂热的舞蹈,头发飘舞飞扬,衣袖旋转如风,脚步惊雷震动。他们高呼、歌唱、喊叫,声音随着篝火的烈焰一起上升、上升,到达无法触摸的高处,传向看不见的远方,进入灵魂的最深处。


“你听到他们祈祷了吗?他们祈祷时叫了谁的名字?”别西卜问。


加百列沉默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摇了摇头。那些人只是在狂呼乱喊,根本没法分辨他们到底向哪一位神祈祷。


“他们不在乎谁是他们的神,加百列。在神庙里崇拜你,还是崇拜我,对他们而言都毫无分别。”别西卜说,一步步向加百列走近,“你们天堂太在乎人类的态度了,而我们地狱只看重一件事——人类的愿望。说得更直接一点,人类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愿望。”


面对逼近过来的别西卜,加百列本想往后退,但他发现自己背后是一株大树,已经无路可退,所以他只能靠在树上,并努力保持身为天使长的严肃,“你们打算满足他们的愿望?”


“我们要做的,就是诱惑人类产生愿望、追逐愿望,直到他们陷得太深,再也没办法回头,只好往下扑通一跳,跳进地狱里去。”


别西卜走到加百列身前,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不超过半指,近得足以听清楚两具躯体里的心跳。


“太过强烈的愿望,会把人拽下地狱的。”别西卜仰起脸,对加百列微微一笑,“所以要小心啊,加百列,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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