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好兆头】道成肉身（十）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要说旧时代什么制度对女性摧残最甚，安纳瑟玛认为“包办婚姻”一定能名列榜首，但荒唐的是，她作为二十一世纪独立自强新女性的代表，竟也陷入了被长辈安排人生大事的境地。

更别提这位长辈已经死了三百多年了。

她站在雅各比街11号那扇绿漆小门前，意识到自己的一部分未来就隐藏在它后面。根据《艾格尼丝·风子精良准确预言书》，她必须来英国找一个人，具体地址由“黑白使者”带来，而且那人将和她共度一生——书上的用语为“融合宿敌之血，世仇家族合二为一，代代延续，生生不息”。

仪祁家族的人们通过分析，认为这是艾格尼丝为他们指出了在末日中延续家族血脉的办法，即与宿敌的子孙结婚，繁衍生息，把家族基因一代一代传递下去。众所周知，只要孩子生得多，就总有一些子嗣能躲过灾难，苟全于乱世。

不过，安纳瑟玛更关心具体的问题：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身材高吗，头发什么颜色，相貌帅不帅，多大年纪？

还有，加百列其实很早之前就看到了玛利亚的字条，过了十一年他才把字条中的信息传达给安纳瑟玛。整整十一年的光阴啊！这条消息岂非早就过时了吗？

前思后想了一阵，安纳瑟玛终于下定决心行动，她在门前站了太久，以至于行人纷纷对她侧目而视。

她敲了门，很快便传来一阵拖鞋踢里踏啦的声响。“周四没有降灵会！”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

“我不是来参加降灵会的。”安纳瑟玛说。

门开了，一个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的女人在门后打量着她，“哦，一般我不为女性提供服务，不过看在你这么年轻美丽的份上，我可以破例。”

“抱歉，您说什么？”

浓妆艳抹的女人摸了摸头发，露出极妩媚的笑容，“难道你不是来寻求亲密接触和压力纾解的人吗？我事先说明，我不会玩很多花样，因为我的膝盖不好，如果你想来点重口味的，我得先花半个小时把我自己塞进皮裙里，那条皮鞭也很久没用了……”

安纳瑟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难道这就是艾格尼丝为她预见到的终身伴侣？不仅不高不帅，还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好吧，她知道如今人们的性取向非常多元化，可她还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

不过，预言书里确实提到了传宗接代，两个女人可没法成就这事。“呃，等等，您是住在36B房间吗？”

“哦，原来你要找猎巫军团！请跟我来吧！”女人说道，转身向楼上走去。

安纳瑟玛长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对那位命定之人的要求也不那么高了。

她被带到一个杂乱无章的小房间前，从门口就闻到陈年积灰的味道。引路的女人说：“牛顿·帕西法，有客人找你们。”

安纳瑟玛看到了那个年轻男人，他也正从一大摞报纸后面抬起头来看她。哦，不，不要这样。安纳瑟玛心里发出一声哀鸣，她看到的是一团乱糟糟的黑头发，似乎很久没洗过了。还有一张平坦苍白的脸，就像摊开的手掌一样没什么内涵。他也戴着眼镜，不过眼镜片上脏兮兮的，他都不知道该擦一擦吗？

“你好，我是牛顿·帕西法，能为你做什么吗？”年轻男人问道。

安纳瑟玛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委屈。

难道她要把六十多年的余生耗费在这种人身上？她自己高挑、妩媚、生机勃勃，身边有无数俊男（也包括靓女）向她大献殷勤，而她拒绝了那些人，就换来这么个不修边幅的家伙？

人类都是视觉动物，安纳瑟玛尤甚，她觉得牛顿实在不合眼缘，连基本标准都达不到。

“小姐，请问你有什么事？发现了身边的灵异现象，还是要举报女巫？”

“有人要我来找你。”安纳瑟玛僵硬地说，眼睛盯着牛顿磨出了毛边的外套。要告诉他我们会成为情侣吗？还是扭头一走了之，这样他永远不会知道……

“哦，是沙德维尔先生让你来的吗，他没有告诉过我这事。”牛顿·帕西法困惑地推了推眼镜，“我昨天才应聘上这份工作，今天是正式办公的第一天，除了沙德维尔，没有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安纳瑟玛倒抽了一口气，再一次领略到艾格尼丝预言“精良准确”的威力——加百列十一年前就知道了“安纳瑟玛·仪祁所寻之人在雅各比街11号”这条信息，但如果他当时就向安纳瑟玛告知此事，安纳瑟玛也无法在雅各比街找到牛顿。他必须恰好是在昨天出现，在昨天说出这个消息，安纳瑟玛今天才能与牛顿在这个房间里会面。

这再一次印证了，预言书里的一切皆会成真，包括世界末日，包括她的丈夫就是牛顿。

“我们会在一起。”她绝望地说。

“在……在一起？”牛顿瞪大了眼睛，嘴半张着没有合上，“在一起干什么？”

这副白痴般迟钝的表情让安纳瑟玛更加生气，大舌头音也令人厌烦。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安纳瑟玛绝对无法容忍的，那就是“愚蠢”了。

“不干什么，打扰了。”她扭头就走，脸颊涨红，满眼含泪，怒气冲冲地跑到楼下，一把拉开了大门。

一个机器人站在门外。

是的，你绝不会把它看成别的什么，它就是个用方方正正的铁块拼起来的类人型机器人，脸是一张屏幕，上面有一对闪亮的荧光眼睛。

安纳瑟玛愣住了，木桩似的定在原地。

“警告，警告。”机器人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进入战争状态，平民请躲藏。再说一次，进入战争状态，平民请……”

一个飞碟似的黑色东西从低空掠过，投下一枚炸弹，炽烈的火光在大街中央爆开，气浪汹涌而来，仿佛一堵急速推进的墙，安纳瑟玛整个人被气流顶得飞了起来，正好撞进牛顿·帕西法怀里。

英国大街上发生的这些怪事，并没有被克罗利和亚茨拉斐尔知晓，因为他们已经远赴澳大利亚，去找那个整日忙于牧羊和画画的敌基督去了。

克罗利设法让他的宾利车横跨了大西洋和太平洋，所以在澳大利亚的公路上，他也能愉快地享受飞车之旅。

“我其实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加百列和别西卜会同时认错了那个孩子吗？”亚茨拉斐尔问道。他紧紧攥着安全带，感觉自己即使身在车里，也有一部分灵魂跟不上克罗利的车速。

“说不定他们早就知道，而且还帮彼此掩盖错误什么的。”克罗利猜测着，不由得撇了撇嘴，“他们犯的错，却要我们跑断腿去弥补，一个人的行动凭什么受制于另外一个人？”

“我……我已经习惯了不去揣测加百列。”亚茨拉斐尔说，“过去的事既然改不了，那我们还是谈谈将来的事吧，找到了那个孩子，我们要做什么？”

“鉴于这十一年都很平静，所以我猜敌基督也过着普通人类的日子。我们可以先观察一下，如果他还没有显露魔王的本性，那我们就带他走，把他藏起来，让其他天使和恶魔都找不到。”

“藏起来？”

“世界末日在敌基督抵达米吉多平原的那一刻开始，只要他一直不去米吉多平原，末日不就不会发生了吗？”

亚茨拉斐尔想了一想，“眼下也有这个办法了。”

“把他藏到哪里比较好？你我的住处肯定都不行，人太多的地方也不行，我觉得……”

克罗利正兴致勃勃地策划着的时候，亚茨拉斐尔的手突然紧紧攥住了他的胳膊。

“是他。”权天使说。

一栋白色的三层房子矗立在前方。门前是开阔绿地，修整得很平坦，一个金发男孩正和一条黑白花的狗在草地上追逐嬉戏。

克罗利猛地停住车，踩刹车的力道里包含了他无与伦比的震惊。“那条狗！它变成这个样子了吗？”

“狗？”

“那是地狱犬。”克罗利深吸了一口气，“敌基督没把它变成什么可怕的东西，而是变成了一条牧羊犬？快，亚茨拉斐尔，我们还有希望。”

克罗利和亚茨拉斐尔下了车，朝那男孩走去。此时男孩也听到了声响，转过头来好奇地注视着他们。

亚茨拉斐尔露出微笑，温暖又和蔼，“孩子，你好……”

“亚当，你该去练琴了。”一个女人高声说道，像一把利落的钢刀，把亚茨拉斐尔的话截断了。

亚茨拉斐尔讶然抬头，看到一个淡金色头发、橄榄色皮肤的高个子女人走过来。她的神情紧绷绷的，像给脸罩上了一层青铜面具，严厉又无情。

“可是，妈妈……”

“没有‘可是’。”女人道，两眼紧盯着天使和恶魔，“快去吧，不要浪费两位绅士的时间。”

尽管她自己的态度已经摆明了“你们来这儿就是浪费时间”。

亚当有些沮丧，又不敢反抗，只好招呼了一声自己的狗，主仆两个一起灰溜溜地走回屋子里去了。

亚茨拉斐尔和克罗利忐忑不安地看着敌基督的母亲。

“红头发，戴墨镜……你是克罗利。”玛利亚对恶魔点了点头，“路西法提起过你，他说你很聪明，但太容易摇摆不定。”

克罗利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希望他别那么关注我。”

“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玛利亚冷冷说道，“我的儿子不是开启世界末日的工具，他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我曾带着他从路西法身边逃走，我也对付过比你们强大得多的天使和恶魔，所以我今天决不让步，请回吧。”

亚茨拉斐尔对这位充满勇气的母亲肃然起敬，“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的目标并无不同，女士，我们也希望世界末日不要发生。可能的话，我们想带你和亚当离开，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玛利亚嗤笑一声，“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亚茨拉斐尔看向克罗利。

克罗利耸耸肩，“我无话可说，毕竟连恶魔都不相信恶魔。”

亚茨拉斐尔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沉思了一会儿。“女士，我可以做一点解释，我是天使，绝不会撒谎。”他说，“我和克罗利分别是天堂和地狱派来观察人间的，而我们观察的结果是，人间不该被毁灭。因为之前接到了错误的孩子，所以我们把十一年的时间都浪费在教导他不要成为魔王上，幸运的是那孩子成长得很好，上帝保佑。不过我很高兴还有机会挽回，只要您愿意跟我们走。”

他揣度着玛利亚的表情，继续小心翼翼地说下去：“首先，我们不可能伤害您，就算传说只有一半属实，我们两个也绝不是敌基督的对手。第二，您这里的住所已经不安全了，既然我们能找到，那么别的天使或恶魔也能找到，您不会喜欢跟他们打交道的。最后，如果我们真想让世界末日发生，那么根本不必来这儿找您，我们完全可以向上级报告，更简单也更轻松。”

玛利亚听完他的话，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你一开头就说错了——天使也会撒谎，不然你的头儿怎么会给了你一个错误的孩子？”

亚茨拉斐尔脸上一红，“那只是……”

“好了，我和亚当跟你们走。”玛利亚说，“孩子的爸爸去美国买种羊了，我得先给他打个电话。”

一开始克罗利和亚茨拉斐尔都以为她说的是路西法，惊讶迷茫地互相对视着，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指亚当的继父，扬先生。

半小时后，玛利亚·扬已经将必需品打包好，放到了亚茨拉斐尔在宾利车上临时变出来的行李架上。

亚当一手提着自己的洗漱用品，一手牵着地狱犬。

“不，我绝不让那东西上车，它会到处掉狗毛。”克罗利瞪着地狱犬，地狱犬也朝他发出不友好的吠叫。

“那让它在车顶上，怎么样？”亚茨拉斐尔打了个响指，宾利车顶上立刻出现了一个狗笼子。

“这一点都不酷！”克罗利大叫，“它最好不要随地大小便，不然我让它回炉重造！”

“狗狗很聪明的，它想便便时会叫！”亚当辩解道。

四个人——确切地说，一个天使，一个恶魔，一个敌基督，一个人类——吵吵嚷嚷地上了车。克罗利一脚油门，宾利立刻全速行驶起来，它像一股黑色飓风似的冲上公路，跑得快要四轮离地。

不幸的是，二十分钟之后，他们被交警拦住了。

那个交警站在道路中央，直面飞驰的宾利，克罗利想从他身边擦过去，可他很敏捷地变换位置，不论克罗利怎么打方向盘，那个交警始终在车头正前方。

克罗利无奈，只能把车停住了。交警走到驾驶座一侧，克罗利放下车窗，正准备交罚款，却发现——

交警是个机器人。

没错，铁皮、齿轮和螺丝钉做成的机器人。它的眼睛是闪闪发光的灯泡，嘴巴里满是锯齿形的铁牙。这家伙板板正正地穿着交警的制服，戴着大盖帽，肩章袖章一个不少，居然有模有样。

撒旦在下，这是怎么了？克罗利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超速行驶，还不系安全带。”机械交警说，并用自己骨骼般的铁爪攥着笔，在小本子上飞快写着什么。“我有权扣留你的车，鉴于这是战时状态……”

克罗利没有听见它后面的话，只听到“扣留你的车”。他一拧方向盘，让车子从机械交警身边逃开，比屁股着火的火箭还快。这次，宾利的速度称得上一次全力冲锋，道路两侧的景物全变成了模糊的白线。

“你们看见了吗？”克罗利还有些恍惚，“我怎么不知道交通管理实现了自动化？”

“太酷了！”亚当欢呼。

一侧的亚茨拉斐尔却大叫起来：“前面！前面！小心！”

克罗利这才把注意力聚集到前方视野上——

一辆车从小路上斜里刺冲出来，正好横挡在宾利车前面。克罗利咒骂一声，狠踩刹车，宾利车从高速行驶中骤然止住，却还往前滑行了一段距离，咚一声撞在那辆车侧面。

震动的余波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克罗利、亚茨拉斐尔、玛利亚和亚当惊魂未定地面面相觑，车顶笼子里的地狱犬狂吠起来。

宾利车安然无恙，对方的车被撞得瘪了进去，不过就算没有这一撞，那辆车看起来也寿数将近——它灰尘扑扑，窗玻璃裂纹遍布，用胶带粘着。车头盖也凹凸不平，快要翘起来了。

“居然敢开着报废车上道啊！”克罗利怒道，推门就下了车，亚茨拉斐尔赶紧跟上他，玛利亚和亚当也从车里走出去。

“嘿，你们怎么样？该换新车了，知道吗？”克罗利喊道，想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看到车内的景象。他觉得应该不会有人受伤，宾利车撞上去时的力度已经很轻了，但也不敢过分乐观，毕竟人类是脆弱的生物……

那辆旧车两侧的车门打开了，别西卜和加百列一左一右走了出来。

“克罗利。”别西卜漠然道，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我就知道有你。”

“糟了。”亚茨拉斐尔低声道。

加百列扫视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在女人和男孩身上，“你好，玛利亚，幸会。”他笑了一笑，露出一排牙齿，仿佛雪亮的匕首瞬间出鞘，“房租的钱不用还了，就当作是我提前道歉了吧。”

玛利亚·扬紧紧攥着亚当的手，“道歉？为……为什么道歉？”

加百列优雅地翻转手腕，一柄闪电聚成的长矛出现在他掌心。

“为我要杀了你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