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上司组】九日谭(三)


第三日的故事完结啦,合成一章发。故事发生在蒙古西征时期,此时在位的大汗是蒙哥,有忽必烈同学出镜哦~


第三日·地上巴别塔


01.


如果想要站在一个地方而看遍人间全貌,那么就应该去哈剌和林。


十六年前,窝阔台大汗曾手指此地,说:这里将成为世界的中心。按照他的吩咐,一座城市拔地而起,随后人群蚁聚,商队云集,物宝天华,车载斗量。蒙古人把他们征服虏获来的好东西一股脑儿堆放在这里,工匠们便为之建起宫殿、仓库和市场。人货往来愈多,房舍楼阁愈多,因此不仅有了鳞次栉比的民居商铺,也有了教堂、清真寺和佛寺道观。


“战争”和“饥荒”光临这座城市时恰逢中午,街市上的吆喝声正热闹,汗流浃背的脚夫干劲正足。战争骑着火一般的红马,饥荒骑着夜一般的黑马,跟随在一大批商队后面进了城。即使战争的红发过于惹眼,而饥荒的肤色十分可疑,但城门守卫没有过分关注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了商队雇佣的流浪骑士。


这两位不祥的骑士对人群毫无兴趣,在他们眼里任何地方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是为彼此旅途中的见闻而来,天启骑士之间经常分享讯息,也喜欢结伴而行地给人类添点麻烦。眼下幸运的是,战争和饥荒都还不打算让哈剌和林覆灭或遭灾,他们只是挑了客人最多的一家酒馆,拴好马匹之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聊起了天。


“我听说你跑了很多地方。”饥荒说,漫不经心地用长长的手指弹着酒杯,“从东到西,蒙古人快把这片陆地征服完了吧?”


战争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齿在红唇下闪烁,仿佛刚刚染过鲜血的铡刀,“我喜欢这些蒙古小骑手,又大胆,又混乱,杀人时完全不思考——你真该看看他们在战场上的样子!我想让他们打到全世界去,这样就再也没有一块安稳的地方了。”


饥荒摇了摇头,低垂的眉眼里既像是怜悯又像是失望,“他们没法征服全世界,每当有这种事情出现,天使和恶魔就要插手了。”


战争却像被提醒了什么事,突然一下笑了出来,“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我亲眼所见,而且是瘟疫的大手笔!前一年,蒙古人攻打一个防守得很坚固的城市,这城里住的人都是相信基督教那一套的。在攻城的这段时间里,瘟疫来到蒙古人军中,杀了很多人,一百人里只能活下来一两个。蒙古人讨论一番,觉得这场瘟疫是上帝的报复,所以决定改信基督教,到城里接受洗礼。可等这些幸存者进了城才发现,守城军和居民也感染了瘟疫,死得没剩几个!所以蒙古人又决定还是信自己原来的宗教好了。”


她说完,两个骑士一起哈哈大笑,笑这些人类居然会相信有什么神能拯救自己。“为这个笑话,我再请你一杯。”饥荒说,转过身去叫店伙计过来——


他的脸色骤然大变。


战争拔剑而起,剑托撞在桌面上发出重响。


两位骑士发现自己身处的小酒馆起了变化:


客人还是那些客人,伙计还是那些伙计,但原本该是他们脑袋的部位现在没有脑袋,取而代之地是一根巨大的手指,手指肚上用黑色颜料潦草地涂着几条横线,权充作五官。


一个长着这种手指肚脑袋的伙计走了过来,他“脸”上画的三根线条是弯弧形的,马马虎虎可以称作一个笑脸。他殷勤地把一壶酒放在饥荒面前——


一只苍蝇从壶嘴里缓慢爬出,振动着翅膀。


战争一挥手,将酒壶猛地扫落,它掉在地上破裂开来,一大团苍蝇像乌云般从中腾空而起。同时,一阵怪异的风平地卷过,把所有门窗“砰”一声吹上了。


“出来。”饥荒低声道,谨慎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他满嘴的牙已经比针还尖了。


“我可没有躲藏。”一个声音说,“只不过盲眼之人视而不见。”


与他们相隔三排的那张桌子上——战争和饥荒都敢发誓说那地方一秒钟之前还空无一人——显现出半透明的人形轮廓,这轮廓仿佛气泡般微微晃动,又仿佛黑暗中凸出来的石像般渐渐成为实体。


战争认出了这个轮廓——是地狱魔王别西卜,总是以女子的形态现于人世。说实话,战争不太能够理解恶魔和天使这一类的存在,他们比四骑士更古老也更复杂,游离于物质世界之外,不受任何规律影响。每一次与天使或恶魔相遇,战争都会觉得自己像隔着挂霜的玻璃在看他们,只能感知到模糊的轮廓,却损失了大部分细节。


不过眼下,战争知道,蝇王别西卜绝不是偶然路过,也没有怀着善意前来。


她一跃跨过三排桌子,把那柄燃烧的大剑朝别西卜劈下去。战争疾如闪电,用力刚猛,如果别西卜躲得不够快,她就会被从头到脚劈成两半,如果她躲得够快,那么她就会幸运地只断掉一条左腿。


战争的剑斩了下去,切断了千丝万缕的空气,在尖锐的呼啸声中不断下落不断下落……


“铛”的一下停住了。


蝇王别西卜比战争所能想象到的最快速度还要快得多,就在战争以为剑刃马上要落到别西卜头上时,魔王伸出了手,捏住了战争的右腕,轻松得就像捏住一片被风慢悠悠吹落的树叶。


以天启骑士无法理解的某种移动方式,别西卜忽然地出现在了战争背后,将她整条右臂拧过来反绞着,又在她膝窝上狠踢一脚,硬生生把她摁下去跪在地上。


战争猎杀时间和生命,魔王猎杀战争。


饥荒动了一下,像要冲过来,别西卜拿炎剑朝他挥了挥,“我找你这位同伴有公事,你要么自己安静点,要么我让你安静。”


饥荒站住了,显然犹豫不决,战争却在她手底下大笑起来,就像一匹被揪住了鬃毛却仍不肯驯服的烈马。“别为难他,这样也太不英雄了。”战争喘着粗气说,“只管对我说好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别西卜低下头,打量着战争火红的脑袋,还有她那只淬满恨意的眼睛,“听说你很了解蒙古人,喜欢参与他们之间的小打小闹,对吗,番茄小姐?”


“是又怎么样?”


“你对‘地上巴别塔’知道多少?”蝇王问。


战争愣了一下,“从没听过。”


别西卜的声音像冰雨般冷冷落下来,“一个月前,蒙哥大汗收到了一封信,写信的人称自己是萨满巫师,想要把一件宝物进献给蒙哥汗,这件宝物能够让主人统一整个世界,在大地上建立起独一无二的王国。”


战争回忆起自己在蒙古人的帐篷里听过的流言,“这个我倒是知道,要是你只打听这个的话,可以让我站起来吗?你交换情报的方式真差劲。”


别西卜说:“我从来不交换。”但她还是松开了按住战争的手,让这红发女人站起来。


战争转了转脖子,走回自己座位上,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干。“没错,你只欺骗,不交换。说回这个宝物,我不知道它居然还叫什么‘地上巴别塔’,但蒙哥汗确实非常重视这事,他派了九支队伍护送宝物,不过现在他们还没有抵达哈剌和林。”


“九支队伍,九条路线,但只有一支队伍护送的是真正的宝物,其他的都是为了惑人耳目。”别西卜说,“我那些巡视人间的部下说它叫做‘地上巴别塔’,但他们不知道它到底在哪一支队伍里,因为有天使帮助蒙古人隐藏它。”


“天使在帮蒙古人?”战争和饥荒惊讶地对视一眼,“为什么!”


别西卜脸上出现了一种被恶心到的表情,“大一统的帝国更符合天使们的胃口吧,安定、有序、无聊,这不就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吗?”


“那么,恶魔们……”


“我们负责跟他们相反,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宝物在哪一支队伍里?”


战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回答:“我没有仔细打听过,但这个线索兴许对你有用处……蒙哥汗有个最为倚重的弟弟,名字叫做孛儿只斤·忽必烈,蒙哥汗重视的事情大多都交由他去办,如果忽必烈也在这九支队伍里,那么他护送的大约就是真货。”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蝇王的反应,如果这魔鬼对答案不满意,那么她下一步的选择是应战或逃跑。逃跑听起来非常不名誉,而且她也没有把握能比蝇王更快,但如果应战……


别西卜眨了眨眼,满脸困惑,“孛儿只斤·忽必烈又是哪个?”


02.


暮色渐沉,孛儿只斤·忽必烈下令让队伍造火扎营。他们停在一处背风的山坳,茫茫草海从四周流淌而过,聒噪的虫鸣和成群的蚊蝇如影随形。骑手们卸下为数不多的行囊,随手扔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唯一需要被小心对待的是一杆雄伟的旗帜——旗顶端是镀金的三叉铁矛,下面缀着飘拂如云的银白色长缨,形制尊贵,威仪十足,这便是蒙古帝国的徽旗“查干苏勒德”,也被称为九斿白纛。忽必烈指挥部下把它安放在营地中央,又按照那位萨满法师的要求,在九斿白纛周围挂满符咒。


这个时候,探马飞奔来报,说距离他们大约五里的地方,有一伙匪徒劫掠了商队,两方人马正在交战。


忽必烈愤愤骂了一句,目光扫向自己的骑兵。“你们几个,跟我来。记住!只杀强盗,别动商队的货!”他指点着,“剩下的看守营地,好好看住咱们的旗!行了,出发!”


“为什么?”


忽必烈转过头去看这个提问题的人,对方也用那双紫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还能是为什么!有人在我们的地界上作乱,难道我该不管不问吗?”忽必烈把刚刚擦了一遍的腰刀插回刀鞘,一纵身跃上了马背,“你也跟着去吧,加百列。”


加百列想了一想,淡淡说句“那就去吧”,便也跟着上了马。他在队伍中显得鹤立鸡群,因为他的马本就比蒙古马高大,他自己又身材颀长,走到哪里都免不了受人瞩目。


“你什么都不带吗?”忽必烈问。加百列腰上没有佩刀,背上没有弓箭,那身金镶边的银白色袍子光洁新亮,仿佛他只是打算来一次信马由缰的散步。


“不用。”加百列回答。


“不想杀人?那些家伙可是强盗啊,罪有应得。”忽必烈继续劝诱,可加百列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这位蒙古亲王觉得无趣,便踢一踢马肚子,呼喊着向前冲去,他的士兵如同奔腾的雷云般紧跟在他身后。


在他们策马飞奔时,加百列与忽必烈几乎是齐头并进,两人之间距离很窄,只相隔一臂,可是忽必烈有一种怪异的虚幻感,觉得加百列其实并不在他身边,甚至也不在这个人世间,与加百列相处就像走入大雾之中,你明明能看到那些灰白浓厚的气体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你,但你什么也摸不到。


他不清楚加百列的来历,之所以会同意这个紫色眼睛的异族人加入他们的护送队伍,全都是因为那个萨满巫师的吩咐。


六天前,忽必烈率领着他的骑兵队伍,护送能够统一世界的宝物和进献此宝的萨满巫师到帝国首都哈剌和林去。当他们途经一座废弃的旧城时,巫师突然说:停下,我们要在这里做一件事。


蒙古人尊重巫师们的直觉与灵力,忽必烈也不例外,他立刻遵照吩咐,喝止了队伍。那位巫师把忽必烈叫到面前,告诉他:转过前面那座骷髅山,他会看到一个活物,不管那活物是什么,是人也好马也好狗也好,他一定要恭恭敬敬地请它加入到这支护送队伍里来。如果那活物不肯,他哪怕跪下来恳求,也要让它同意。


忽必烈答应了,骑马朝前方的骷髅山跑过去——这座山是成千上万人的头骨堆成的,蒙古人征服了一座城市后,喜欢把俘虏的头砍下来堆成小山,日久天长,皮肉风干,只余下枯骨。所以忽必烈知道,这座荒城也曾经是他的族人的战果。


他绕过山脚,果然看到了活物——一个微微发着光的人影站在山下,仰头望着一层层堆叠的髑髅。听到马蹄声,这个人影转过身来。


忽必烈勒住了马。


不仅仅是因为巫师告诉他要下马以示尊敬,更是因为他此刻过于吃惊。


他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


不是能用语言描述的美丽,也不是像少女、骏马、深湖、雪山那样印在眼睛上的美丽,而是从灵魂核心向外扩散的,让人向往、赞叹、敬畏的美感。


忽必烈有点不太确定它是什么,尽管它的确是人的形状,也穿着草原上最常见的袍子,但忽必烈的直觉就是,这不是个人类。


会是什么东西要伪装成人类,待在这个地方呢?忽必烈走过去,邀请那人加入护送队伍,对方居然爽快地一口答应,召过来一匹白马骑上,就跟着忽必烈走了。


“我的名字是加百列。”这生物告诉他。


忽必烈一开始还嘲笑加百列的白马,腿那么细那么长,看着漂亮而已,肯定在草原上跑不远,谁知加百列与他比试,两人放马尽力飞奔,最后他的马跑得口吐白沫,加百列的马却还安然无恙。忽必烈又问加百列为什么不肯佩戴武器,说他的仁慈心大概就像羔羊一样软弱,加百列一言不发,随手取过弓箭,朝着远方射了出去,那枝箭飞了将近半里地,跑去寻箭的士兵发现,箭镞深深没进了一块石头里。


蒙古人喜欢勇猛的武士,这个加百列实在太让忽必烈喜欢了。在他们相识的第四天,忽必烈就忍不住提出要跟加百列结拜为安答,也就是义兄弟。忽必烈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提议有多么惊世骇俗,所以当加百列一脸震惊地瞪着他时,他还不满地道:“怎么,你觉得我忽必烈配不上做你的安答?”


“啊……当然不。”加百列的表情看上去像在头疼,因为他的眼角微微抽搐,“只是……只是我的家乡没有这样的风俗,所以我需要询问我们的神,这样是否不违反规矩。”


这完全可以理解,蒙古人也很看重长生天的旨意。“本王准了。”忽必烈大方地说。


没能结成安答,但忽必烈还是愿意不管干什么事情都叫上加百列,就为了看他敏捷得惊人的身手。


这一次也一样。


忽必烈和他十几人的骑兵小队在山丘顶上停住了,从这儿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平地上发生的一切。有蠕动的人影在沙尘里进进出出,还有哭喊与厮杀声传来,想必就是匪徒在抢劫商队。


“你过去吗?”忽必烈期待地问,可加百列只是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忽必烈叹了口气,拔出弯刀,向着喊杀声最激烈的地方冲过去。


忽必烈的马比他部下的马跑得更快,所以忽必烈孤身一人抢先杀进战场中。他丝毫没有畏惧,因为强盗都是些乌合之众,这一伙匪徒也是如此——他们中有塞尔柱人、撒拉森人和罗斯人,想必是逃亡的奴隶组成的。


“别怕,别乱动!”他一边与劫匪搏杀,一边向商人们高喝。颤抖的空气里满是血腥味,被他砍下的头颅和手臂像熟透的果子一样啪啪落地,一具具尸体从马背上滚入尘土。“躲到车下面!”忽必烈对两个抱在一起哭泣的孩子说,同时右手一翻,弯刀削掉了一个劫匪的脑袋。


这伙人不是训练有素的蒙古骑兵的对手,很快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有些强盗想逃跑,被一箭射中后心,倒毙于马下;有些强盗胡乱抓住商队的人,企图拿他们作人质来要挟。


一个小个子的黑头发女人就这么被抓住了。


那强盗抓着她瘦弱的肩,强迫她站在自己身前,“你想让她死吗!你想让她死吗!”强盗朝忽必烈尖叫,用刀抵着女人的脖子,“让我走,我就放了她!”


天色几近全黑,忽必烈没有耐心跟他讲条件,更何况,只是一个人质而已,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到处都在死人,每天都在死人。


忽必烈抽出一枝箭,搭在弓上,瞄准了那个强盗惊恐的脸。至于那充作人质的黑发女人长什么模样,他没有费心去看。


这时,一阵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传来。


加百列纵马从山丘上冲下来了。


忽必烈吓了一大跳——加百列直接从最陡的山坡往下冲,衣袍被呼啦啦的疾风吹得老高。那样陡峭的角度,马是站不住的,也很容易一脚踏空,然后人和马都会摔断脖子。


停!停下!忽必烈在心里大吼,虽然明知道这样猛冲的势头不可能停得住。


加百列没有停,当然,也没有摔倒。在快要冲到山脚的时候,那匹长腿长颈的白马载着他腾空一跃,落在平地上,仍是疾驰不停,眨眼间就冲到了商队跟前,仿佛一道不及掩耳的惊雷。


电光石火之间,忽必烈和骑兵们都看得呆了:乘着奔马从战场掠过时,加百列手臂一伸,捞起了一把被主人遗落、斜插在土里的长刀。这把刀在他手里停留了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随即就被狠狠投掷了出去。


那强盗一下子栽倒在地。


刀锋从他左耳扎进去,从右脸颊上穿出来。


黑发女子仍旧站在原地,紧紧抱着手里的木盒子。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天性麻木。


加百列自己的马也已跑到了她面前。他猛一勒马嚼子,将狂奔的马硬生生拉停。白马嘶鸣不止,愤怒地跺着蹄子,围着那黑发女子一个劲转圈。


黑发女人抬起头来看着他,冰冷的蓝眼珠里毫无感激之色。


加百列报以更加咄咄逼人的目光。两人僵持了一会儿。


忽必烈看到加百列站在这女子身边不肯走,便宽慰道:“加百列,你担心别人会伤害她吗?放心,绝不会的。”


“不。”加百列回答,眼睛仍旧盯着黑发女人,“我担心她会伤害别人。”


03.


加百列怒气冲冲地大步迈进帐篷,别西卜跟在他后面,怀里仍旧紧搂着那个木盒子。盒体很长,垂到她膝盖那里,因此她走起路来有些磕磕绊绊的。


“忽必烈对你还不错,是不是?”别西卜站在厚绒绒的地毯上,仰头环视着高耸的篷顶和四周的摆设,“他居然给了你单独一个帐篷。”


她说完,却尴尬地无人回应。加百列坐在榻上,盯着她一言不发。


“别这么气呼呼的,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向你道谢吗?”别西卜捋了捋乱蓬蓬的黑色短发,讥讽地笑了,“其实我非常感激,毕竟大天使长为了我出手杀了一个人呢。”


“那个人没有死。”加百列下意识地反驳。


“哦!原来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你的刀还刻意避开了他脑袋里重要的神经吗?”别西卜笑得更厉害了,“宁可让他下半辈子带着一只聋耳、疼痛的颊骨和不灵便的手脚活下去,也不愿给他一个痛快的死亡?你们天使还真是些残忍透顶的家伙啊。”


加百列发现,在这场互相争夺控制权的谈话中,自己又一次落了下风。他决定转换一下策略,直接开门见山,免得又被别西卜的话锋带偏。“你是为了‘地上巴别塔’来的吗?”


“啊哈!真有这东西!能告诉我怎么把它拿到手吗?”


“果然是你们恶魔在帮蒙古人。”加百列站了起来,有一瞬间,别西卜还以为他要张开翅膀进攻了,“你们越界了,最好马上住手,我们绝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在地面上建立起这样一个肮脏的帝国……”


“等等,等等。”别西卜皱起眉头,“你说我们帮了蒙古人?难道不是你们在帮他们吗?实话告诉你,我们对建立什么统一的大帝国没有兴趣,只要这个帝国没有沾染上你们的‘神圣’气味。”


加百列有些疑惑,“那你为什么想要‘地上巴别塔’?”


“因为我们以为这是天堂的主意!统一人间,统一意志什么的!路西法让我来把这东西毁掉!”别西卜几乎在跺着脚冲他喊了。


“蒙古人到处屠城,杀伤无数,我们为什么会支持这种人?”加百列也提高了声音。


他们看着彼此,愣了一会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天堂以为地狱帮助了蒙古人,地狱也以为天堂在这么做,但实际上两方谁都没有插手。


“所以……我们算是达成共识了?”加百列有些不确定地说,“要毁掉‘地上巴别塔’。”


别西卜冷哼了一声,“这点共识来得不容易,值得庆祝。”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无声的对视中,别西卜发现加百列的目光有点游移不定,他的眼珠会向旁侧转一下又再转回来,眼皮飞快一眨。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有一句话呼之欲出但开头那个单词在跳上舌尖时消失了。


他在想办法找话题。别西卜意识到这点时觉得有点好笑,又十分得意:只有她别西卜能做到这一点,能让天使长紧张、困窘、不知所措。至于其他所有天使和恶魔,都只能从加百列那里得到寥寥几句话或者油滑虚伪的假笑。


这么想着,别西卜愉悦了许多,心也稍微软了些,决定给他一个台阶下。“你不邀请我坐下吗?”她提醒道。


实际上,这帐篷里也只有一张床可以坐,而且加百列正坐在上面。别西卜不等加百列回答就走了过去,一屁股重重跌在褥子上,把手里紧抱着的木盒子丢在床头。


“这里面装了什么?”加百列指着木盒问。


“一个蛹。”别西卜冲着他笑,“我们苍蝇的蛹哦!”


“有什么用?”


“不关你的事。”别西卜打了个哈欠,伸展着自己筋骨,弄得整张床都摇摇晃晃起来。


加百列略微朝外挪了挪,给她腾出空间。“你难道去沙子里洗澡了吗?头发里全是沙土。”他说,语气里却并没有任何不满。


别西卜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沙砾哗啦啦掉下来,在皮褥子上磨出粗糙的声响,“有沙子怎么了,你晚上要用这张床睡觉?别想了,你今晚被本王征用了。”


她一边说,一边抬眼去觑加百列的反应。挑衅加百列成了她最大的乐趣之一,用言辞激怒他,用行动惹恼他,并享受加百列由此而来的不安、疑惑甚至无奈……不过骄傲的天使长为何会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这个问题她还没有仔细想过。


“你的恶魔脑袋里又冒出些坏主意了。”加百列说,“今晚你有什么计划?”


他居然愿意听一听别西卜的想法,这让蝇王高兴不已,连带觉得他那双闪耀的紫色眼睛更加美丽无比。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仰头望向加百列,“今晚我们就去把‘地上巴别塔’拿过来,彻彻底底地毁掉,然后咱们该回哪儿去就回哪儿去,这样也省得你去做忽必烈的安答了,不是吗?”


“想法不错。”加百列抿了抿嘴,阴郁而讽刺,“但请问,我们往哪儿去拿‘地上巴别塔’?”


“你都在这里待了六天了,还没找到宝物在哪儿?”


加百列右边的嘴角勾了一下,看起来又像笑又像咬牙,“我把这里每一件东西都看了,哪个都不像有统一天下的威力,不过……”


“不过?”


“他们派了很多人保护那杆九斿白纛,萨满巫师对待它尤其小心。”


九斿白纛是蒙古族王权的象征,但这样一支护宝小队显然没必要使用九斿白纛。这个东西出现在队伍里,还被重兵保护,必定有特别的意义。


“不管怎么样,先把它拿来看看嘛,又没有什么坏处。”别西卜劝说道。


加百列的表情几乎毫无变化,只有左边的眉毛轻轻上扬了一点弧度。别西卜知道这是“同意”的表示,不禁露出微笑。


“那好。”她一拍手,掌心“啪”地并拢,像是已经严严实实地扣住了目标,“今晚,等所有人都睡了,我们就偷走那杆九斿白纛。别瞪我,我喜欢‘偷’这个词,我也喜欢看天使沦落为盗贼。”


04.


孛儿只斤·忽必烈刚走进巫师的帐篷,便觉一股热浪劈面而来,好像他走进了火山口。帐篷里的一切都红彤彤的,散发出被灼烧的气味,尽管这儿并没有燃火。


巫师在帐篷中央席地而坐,口中喃喃念诵着什么,身上佩戴的十三面铜镜一起熠熠发光。忽必烈有点难以判断这个巫师的年龄,他身材瘦小,皮肤黧黑,皮肤光滑得没有一丝皱纹,不像人类,反倒像一株无情无欲、自在生长的乌檀木。蒙哥汗曾告诉忽必烈,这位巫师四方云游,远行至天涯海角,知晓有关世界的一切知识,还与神明、精怪会面交谈。蒙哥汗甚至恭敬地称呼他为“帖卜腾格里”,意思是有通天神力的巫师,虽然最后一位真正的帖卜腾格里早已被成吉思汗处死了……


巫师宣称他拥有能够统治世界、建立唯一帝国的宝物,蒙哥汗对此深信不疑,不过忽必烈有点不太相信:如果这件宝物是真的,巫师自己为什么不去统一世界?再说,就算他们用武力消灭了所有国家,建立起独一无二的帝国,又如何统治肤色、语言、风俗习惯差异甚大的民众?忽必烈现在越来越感觉到,人不是黏土,不是君王想把他们捏在一起就能捏在一起的。人天生排斥异类,如果相貌不同,再加上语言不通、心思各异,那么是没办法平和地生活在一起的,帝国也会成为一盘散沙。只有同一种语言、同一类思想,才能形成同一个国家。


他这么心烦意乱地想着,走到了巫师面前。“孛额。”他声如洪钟地说。所谓“孛额”便是蒙古人对萨满教巫师的称呼。


念诵声停止了,巫师睁开了眼睛,就在这一刹那,房间内的热度迅速消退,凉爽的风顿时吹了进来,那十三面铜镜也不再发光。


“加百列和那个女人进了帐篷,到现在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忽必烈对巫师说。


“天上的和地下的都到齐了,他们迟早要动手的。”巫师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身,身上挂的铃铛、铜镜、鞭子叮啷作响。


“动手做什么?”


巫师嗤笑了一声,平平板板的脸上带着嫉恨与嘲弄,“动手偷我们的宝物,殿下,他们想要阻挠我们,他们一直在阻挠人类。每当人类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聪明、更接近真理时,他们就会从中作梗,把我们拉回起点,让我们永远服从他们的管制。”


忽必烈目瞪口呆,“他们……他们是什么?”


在他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发出疑问:加百列真的会这么做吗?他想要妨碍我?


巫师摇了摇头,“加百列来自天空,那女人来自大地,但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他们很强大,对人类并不友好,之前,人类曾齐心协力想要建造一座通天塔,他们却把那座塔推倒,让人类分裂。这一次也一样,他们不想看到人类建成统一的帝国。”


“所以,你让我派很多人手去看守那杆九斿白纛,好让加百列以为它才是宝物。”


“真正的宝物由我一个人看守就可以了。”巫师说,“九斿白纛只是个幌子,为的就是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错误的地方。”


他踱至忽必烈面前,两眼紧盯着年轻亲王的脸,“现在正是机会,殿下,请你立刻带上最好的士兵,去把加百列和那个女人杀掉,这样一来,就无人妨碍我们了。”


忽必烈心头猛地一震:原来你要我邀请加百列加入队伍,就是为了能杀掉他!


“不行!”他断然道,“加百列是我的客人,伤害自己的客人有违天理,会被长生天诅咒的!”


巫师脸上闪过一抹怒色,但很快沉了下去,淹没于平静的表象之下。“如果客人先对主人出手呢?”他轻声问。


“主人当然可以反击。”


巫师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好,殿下,那就请你带着士兵,埋伏在九斿白纛附近,假如加百列去偷它,那么你攻击加百列,便不违主人待客之道。这样可以吗?”


忽必烈迟疑地点了点头,但在心底某处,他不想与加百列反目成仇,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被加百列吸引住了,就好比人类天生会向往彩虹、钻石、月亮这一类美好的东西。


“普通的刀剑杀不死他们,但他们不是没有弱点。”巫师一边说,一边走到帐篷角落里的一堆箱子前。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最上面的一个小箱子,双手托着它,捧至忽必烈面前。


巫师用瘦长的手指一勾,箱盖啪一下弹开了。


忽必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箱子里,有两个水晶球一样的东西,透明而坚硬。它们被固定在箱子底部,一个水晶球里装着燃烧的火焰,另一个水晶球里装着清澈的液体。


“这是神圣的水与火。”巫师说,“火可以杀死加百列,水可以杀死那个女人,请让你的士兵带上它们作为武器。”


忽必烈接过箱子,水晶球上映出了他沉郁的脸色。火焰跳跃,舔舐着透明的四壁,清水晃动,泛起一圈圈波纹。


“殿下,请千万善用神水与神火。”巫师把手覆盖在水晶球上,低声告诫道,“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取胜的机会。”


人类弑神的机会。


05.


在黑暗中,寂静本身也有了重量,并且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更加沉重。


加百列坐在地上,暗自希望没有什么生物的眼睛正注视着这里——当然不是说席地而坐有什么不雅,而是,他之所以会坐在地上,是因为他把整张床让给了别西卜。加百列不停地回想着上帝的教诲,连人类的经书也默诵了一遍,他确信其中没有“不可给恶魔让座”之类的规定,因此严格来说他现在的行为不算越界,但,如果真有谁碰巧看到天使长坐在地上、守着床上的恶魔的场面,加百列发誓自己一定会把那家伙的眼睛挖出来。


别西卜一直没有动,呼吸和缓,加百列猜她是睡着了。恶魔不需要睡眠,但他们使用的人类肉身容易损坏,有时不得不用睡眠加以保养。


她的头就枕在床边,离加百列很近。天使长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去,从那长满黑发的后脑勺上擦过。粗硬的发梢扎着加百列的手背,刺痒痒的,仿佛摸到了一簇骄傲蓬勃的野草。可加百列记得清清楚楚,别西卜还是天使的时候,头发明明很柔软的。


你在地狱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加百列苦笑了一下。


“喂。”别西卜突然开口了,声音跃进黑暗里,生硬又莽撞,“有个问题问你。”


“说。”


“巴别塔那件事,真的是‘她’的旨意吗?”


“当然不是。”加百列诧异地转过头,但别西卜没有看他,“我们怎么会有闲心去管人类这些乱七八糟的幻想。”


“那它怎么会倒塌?”


“地基不稳。”


别西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加百列分不清这是嘲笑还是别的什么,“你知道吗?在大多数印象里,你们天使,和你们那个主人,真的很喜欢惩罚别人。”


“而你们恶魔喜欢看到别人被惩罚。”


“这么说可不公平,我们自己已经替罪人先尝过了惩罚的滋味,所以并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别西卜翻了个身,脸朝着加百列靠床而坐的背影。他们两人一起看向帐篷外,数着那些篝火一堆又一堆地熄灭。


“人类差不多都睡着了,我们可以去了。”加百列说。


“不行。”别西卜断然拒绝,“蛹还没有孵化出来。”


加百列感觉不可思议,“你打算孵出个什么来?它有什么用?”


“这你就不用管了,恶魔有恶魔的方式。”别西卜说,搂紧了那个长长的木盒子,“你居然会急着去工作,就这么休息不好吗?哪怕闲聊也行啊。我再问问,为什么那件宝物叫做‘地上巴别塔’?巴别塔本来就在地上呀。”


“因为那个巴别塔是竖着的,现在这个是横着的。”加百列解释道,“横跨整个大地,像当年的巴别塔一样把所有人类凝聚起来的帝国。”


别西卜趴在床上托着腮,凝视帐篷外虫鸣聒噪的夜晚,“竖着的巴别塔是自己倒塌的,这个横着的巴别塔说不定也会自己毁灭……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多此一举了?或许,人类根本不值得我们来干预,他们就是干不成什么大事。”


“我们的干预本来就不是为了人类。”加百列飞快地说。


“是为了天启日,我知道。”别西卜闷闷地说,这句话产生的效果,就像嗖一下拉上了拉链,把刚刚打破的沉默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他们静静待了一会儿后,别西卜怀里的木盒子突然震颤起来,盒盖被撞得砰砰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爬出来了。“孵化了!”别西卜高声道,“你回避一下?”


“你到底……”加百列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诧异,那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他盯着那跳动的盒子,紫色眼睛微微发亮。如果他想看的话是看得到的,他有全知之眼,那个躲在木盒子里的东西根本无法从他的视线下隐藏,他想看的话是看得到的。


然而别西卜跪坐在床上,双臂护住那个盒子,漆黑的翅膀从她背后张开,“别看,不然场面会变得很尴尬的。”她低声说,嗓音里夹杂着嗡嗡的鸣叫,像是警告又像是威胁,“拿到九斿白纛之前,咱们最好不要打起来,对吧?”


天上地下,几乎没有谁能对加百列这么说话。天使们不敢对长官说这种话,而如果有恶魔敢在加百列面前口出狂言,大概下一秒就灰飞烟灭了。


但加百列没办法对别西卜发火。


他心里有一部分在说:这是地狱里最可怕的魔鬼之一,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清除她是你作为天使的责任。


另一部分在说:末日审判时,你们两个会杀个你死我活,这无可避免,长痛不如短痛,所以现在也不必手软。


最后剩下的那个部分,很小很小的那个部分在说:以前,在天堂的时候,你和她是……


加百列转过身去,走向帐篷外,再也没有看那孵化中的东西一眼。


06.


大概过了足足一刻钟,别西卜才从帐篷里走出来,身上沾着些新鲜的血腥气。


“你再拖延下去,蒙古人都要睡醒了。”加百列瞟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


“我还以为耐心也是天使的美德呢。”别西卜嗤笑道,“走吧,快点把事办完,我不想在人间多待了。”


他们一齐朝九斿白纛走去。这杆威严的大旗帜被安放在一个小帐篷里,周围纵横交错地挂着由巫师施过法的咒符。当风吹过时,帐篷四角的铃铛清脆作响,仿佛皎洁的花瓣从空中大把大把抛洒下来。


快要接近帐篷时,别西卜停住了,“有人。他们等着我们呢。”


齐腰高的草丛里,一团团黑影微微晃动。


她歪着头叹了口气,面露惋惜,“我还以为我能当个成功的窃贼呢,没想到早已被人家发现了,真扫兴。”


通常,当一个魔鬼觉得扫兴的时候,她就要想办法找点乐子了。


别西卜抬起了手,拇指和食指相贴,一缕红光在指尖闪烁,映衬得她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更加残酷了。


只消打响这个响指,草丛里那些人——那些膀大腰圆、健壮勇猛的草原武士——就会像秋天的黄叶一样枯萎,骨头清脆地折断,血管变成簌簌下落的碎屑,肉身混入草茎下的泥土……


然而这时一只大手落下来,紧紧攥住了别西卜的指尖,把响指掐灭了。


“你干什么?”别西卜低喝道,“突然大发慈悲地同情起这些人类来了?”


加百列对她摇了摇头,向前走了几步,把别西卜掩在自己身后。地狱王子恼怒地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甩脱出来,他也没有多做理会,只是定定地注视着草丛,道:“忽必烈。”


蒙古亲王霍一下从草丛里站起身来,虽然脸上粘着些草叶,鼻梁和额头上还有一道道灰尘,但他横眉怒目的表情让这场景很难显得好笑,“你要来拿这面旗吗,加百列?所以孛额说的是真的,你跟我们作对?”他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愤怒。


“这是为你们好。”加百列说,“如果‘地上巴别塔’真有那么大的威力,那它就不该留在人间,人类拿到它后只会用来祸害自己。”


忽必烈盯了他一会儿,那眼神就像看着一只养不熟的鹰。“我也能杀了你。”他警告道。


杀了天使?加百列困惑地眨了眨眼: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他看着忽必烈,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年轻人的脸,也从来没有留意过他脸上的表情。所有人类,对于天使而言其实都差不多一个模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他们就凭这点少得可怜的器官,表达一些低级而简单的感情。


加百列目不转睛地望着忽必烈,直到这个人类的五官在他眼里变得逐渐清晰:圆圆胖胖的脸,狭长的眼睛,扁平厚实的鼻子,隐藏在胡须下面的嘴巴。这副面容呈现出来的表情是愤怒、悲伤和不甘,是人类遭遇背叛或重大损失时的常见神情。


加百列不明白:为什么会因我而产生这样的感情?人类应该敬畏天使,因为我们前来传达上帝的旨意,对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难道你们不应该感激涕零地接受吗?为什么因我而感觉愤怒或悲伤呢?


忽必烈从腰间抽出一根木棒,拿符纸在棒身上擦了一下,只听“咝”一声,木棒上立刻燃起了火焰。


“这是来自地底的火。”忽必烈的神情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更加阴沉,“加百列,不想死的话就赶紧走吧。”


还没等加百列答话,别西卜在他后面已经阴阳怪气地叫嚷起来,“嘿!你觉得你有圣水和业火就能杀死我们吗?别犯蠢了,弓箭能用来打猎,但不是谁拿着弓箭都能射中兔子!”


话音未落下,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猛地投掷了过来,燎着了加百列面前的枯草,业火顿时蔓延开来,像奔跑的狼群一般将别西卜和加百列包围住了。


“开什么玩笑!”别西卜大喊一声,朝着燃烧的业火冲过去。她小小的身影从火焰中穿过,直扑到忽必烈和士兵们面前。她“啪”一下把手搭在忽必烈双肩上,灼灼发亮的眼睛紧紧攫住了对方惊慌的脸庞。


“你有胆量,很不错。”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欢迎下地狱,我给你留个位子。”


她打了个响指,业火骤然熄灭,同时忽必烈和士兵们也定格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我进去啦!”别西卜丢下这一句,就朝供奉着九斿白纛的帐篷冲去。她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加百列只觉得一个模糊的黑点射进了帐篷里,却根本没看清她的移动轨迹。她奔跑时带起的飓风令帐篷四角的铃铛尖叫不止。


但是忽必烈他们埋伏在这里,不就证明这是个陷阱吗?


“回来!别西卜!回来!”加百列大声警告,赶紧也朝帐篷跑去。帐子被大风刮起,呼啦啦朝天空中翻卷,仿佛飞扬的裙摆。九斿白纛就在帐篷中央的地毯上,一条条麻绳纵横交织在大纛周围,上面挂着写满咒文的符纸,它们哗啦啦作响,被风撕扯却并未粉碎,白幡一般。


加百列不认得人类的咒文,但他清清楚楚感知到符咒上散发出的恶意。毫无疑问,这是个陷阱,是故意引诱他们来自投罗网,那个九斿白纛就是诱饵。


“别动……”加百列只来得及说出半句制止。


别西卜碰到了那些挂着符文的麻绳,就像扑进蛛网里的蚊虫。


符纸飘了起来,变成了一朵朵乌云,它们悬浮在低空,雨水从它们体内喷洒出来。


这些雨滴都是圣水。对于恶魔而言,不亚于硫酸。圣水之雨落到了别西卜身上,侵蚀出一个个小洞。恶魔的皮肤像稀释的奶油一样松散开来,内脏和骨骼暴露无遗,又在圣水浇灌之下消融殆尽。她尖叫的嘴巴里冒出丝丝白气,声音随着喉咙一同蒸发了……


加百列扑到她身上,六只翅膀同时张开来,挡住了从乌云里泼洒而下的圣水。“别西卜!别西卜!”他大吼大叫,对着怀里融化了一半的恶魔,“起来!看着我!别西卜!”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加百列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尖叫,干冽的尖叫把一切理智都吸了进去,另一半则是一片空白,机械僵硬地施行着疗愈奇迹,期盼能把别西卜从毁灭的边缘拉回来……


然而恶魔的身体从他手臂间漏了下去,淅淅沥沥地淌到地上。她整颗头颅在他掌心里如同一泡软塌塌的海绵,脑浆从他指缝里滴落,而那曾经是嘴巴的小洞正在微弱地一开一合。


“火……”她用尽最后一缕气息说,“还有火……”


这个陷阱是为杀死天使和恶魔准备的,一些符咒变出了圣水,另一些符咒则化为了业火。火星溅落到麻绳上、毛毡上、草地上,越烧越旺,火苗窜到一人多高。灼热的气浪剧烈鼓荡着,将苫毡扯裂,把架木推得摇摇晃晃,整座帐篷歪斜难支,眼看就要倒塌了。


加百列抱着别西卜残存的躯体,跪坐在地上,没有动,也没有躲。有几点燃烧的木屑飞到他脸上,烧穿了血肉,直直刺进他灵魂里去。他垂落在地上的翅膀也被灼焦了,羽毛在高温下萎缩,洁白的色泽变得枯黄……


他不是感觉不到疼痛,他现在痛得很,血从脸上淌下来,一滴一滴滚烫地流进衣领里,只是他觉得这疼痛已经不重要了,肉身和灵魂也已经不重要了,尽可以化成灰烬洒进风里去。他看着烈火向他逼近,却又什么都没看见,世界早已经塌了,就塌在他双臂之间。他该早一点拦住她的,或许速度再快一点也行,他太慢了,等手伸出去的时候只抓住了虚空……


别西卜死了。


他所有的一切都要在这里终结了。


07.


她的苍蝇告诉她,巫师就在这个帐篷里。


别西卜一挥手,帐篷的门幕自动向两边敞开,为她让出一条路来。地狱王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长靴踩在地上啪嗒啪嗒响。


萨满巫师跪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水盆。他手持小鼓轻轻摇着,鼓周围的流苏甩摆起来击打在鼓面上,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微响,仿佛无数气泡飞快地爆裂。他嘴里吟唱着一首歌,正与鼓声的节奏相和。


别西卜一撩衣袍下摆,就地坐了下来,盘起双腿,与巫师面面相对。“我得稍微赞许你一下,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胆量这么干。”别西卜说,朝那水盆点了点头,“圣水和业火是怎么来的?”


巫师停止了吟唱,帐篷里一时充满呼啸的风声。


“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你的同类们。”巫师说,“你知道吗,和你们打交道很容易,只要假装服从,答应帮你们对付敌人,你们就会给我水和火。”


“我的同类?”别西卜歪了歪头,“我想我的同类顶多给你业火,只有天使……”


“在我看来,你们是一样的,都是人类的敌人。”巫师在髭须下咧嘴笑了,白牙闪闪,像磨亮的刀,“你们想要操控我们,让人类变成你们的工具,不是吗?”


“那你可误会我们了,请相信,我们魔鬼非常关心人类的幸福,真心实意地希望你们追求心中所愿……”别西卜微微倾身,逼近那巫师,“就比如说现在,我们愿意帮助你实现建立大帝国的梦想。”


巫师显然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了别西卜好一会儿,但他不可能从这张女性的面孔上看出什么,就像人眼不可能读出海洋的深度。


“所以……所以你没有和加百列一起去拿九斿白纛,而是自己来找我?”他问道。


“我知道‘地上巴别塔’不可能是什么九斿白纛,那只是个陷阱,真正的宝物在你这里,不是吗?”


别西卜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她要拿到“地上巴别塔”,帮助人类建立起独一无二的帝国,这个帝国将会崇拜恶魔,以地狱为信仰,反对上帝和天堂,所有人类都会成为恶魔的同盟。就像她曾对路西法说过的那样:把人类变成上帝的仇敌吧,如果上帝发现自己的宠儿在诅咒她、嘲笑她,她会不会痛心疾首?就让她用后悔之手彻底毁掉她自己的成果好了!


然而,天使抢先她一步,混入了护送宝物的队伍,如果她硬抢“地上巴别塔”,天使一定会阻拦。


所以她带来了一个蛹,可以孵化出她的复制品——一个与她外貌相同的傀儡,虽然魔力上与她相差很多,但暂时能够瞒过加百列。


她让这个傀儡带着加百列一起去拿九斿白纛,这样加百列就不会来妨碍她真正的行动了。等加百列察觉自己身边是个假货时,她别西卜早已带着宝物回地狱去了。


这是个很不错的计划,甚至可以说,万无一失。虽然加百列只要看一看那个木盒子里的东西就有可能猜到她的计划,但别西卜太了解加百列了,他那点身为天使的骄傲不容许他这么做。


“好啦,你明白了吧,咱们可不是敌人。”别西卜对那巫师说,“如果你真的有能统一帝国的宝物,就快点拿给我看看吧。”


“好啊,我来告诉你……”巫师微微笑着,也向她凑过去……


他手里的小鼓猛然一摇,一股水柱从帐篷顶上喷下来,清澈,神圣,在烛光照耀下光彩熠熠。


这股圣水朝别西卜头顶浇去。


地狱王子仰起脸,看着这串流光溢彩的水珠,抿了抿嘴角,“我有时候,也忍不住可怜你们人类。”


她说话时,正在下落的水柱戛然而止,竟然就这么悬停在半空,仿佛骤然凝结的水晶。


“你们想法很多,可是力量只有那么一丁点。”别西卜的目光从水柱上滑到巫师脸上,颇为玩味地端详着他惊惶的神色,“你觉得你有圣水和业火就能杀死我们吗?别犯蠢了,弓箭能用来打猎,但不是谁拿着弓箭都能射中兔子。”


她打了个响指,那柱圣水“咝”一下变成了蒸腾的白汽,在半空中消弭得无影无踪。


下一刻,在巫师挣扎起身之前,她张开左手,飞快伸过去,紧紧箍住了巫师的后脑勺。又用食指和拇指,撑开了巫师的右眼皮,用劲之大,几乎把这可怜人眼眶撕裂。


一只苍蝇从她袖口爬出来,径直飞到巫师脸上,朝他眼睛爬去。


“不,不,不不啊啊啊啊……”


人类的惨叫与挣扎都无济于事,别西卜仅用一只手就把他死死固定住。苍蝇一头扎进他眼角的缝隙里,拱开眼球和皮肉,拼命往里钻。血如泉涌,糊住了巫师的视线,他却只能忍受自己的大脑被硬生生塞进这么一个小活物。


“这里是记忆所在的地方。”别西卜的指肚擦过巫师的额头,“我的苍蝇能从你头脑里吸取记忆。”


过了好一阵,那只苍蝇才又从巫师眼角爬出来,回到别西卜身上。魔王松开抓着巫师的手,任由这个人类向地上倒去——他还活着,只不过脑子永远坏了。


“原来你就把‘地上巴别塔’藏在你的桌子底下啊,这也太不隐蔽了吧。”别西卜看着在地上不断抽搐的巫师,轻蔑一笑,“好像我做的有点过头了,我不该把你的脑子弄坏的,这样你就能告诫其他人,永远不要试图欺骗恶魔。”


她跨过巫师的身体,走到桌子前,寻找着她从巫师记忆中读到的那个位置。她把手伸进夹层里摸了摸,掏出来一大摞厚厚的纸。


她随意翻阅着这些纸,发现上面画着各种符号,像文字又像图画,弯弯曲曲,形状各异,满纸笔走龙蛇,处处酣墨淋漓。


这就是地上巴别塔的真面目,能够帮助人类建立统一大帝国的宝物——不是武器,也不是金钱,而是文字和语言。


别西卜的小蚊蝇从巫师头脑里吸取了他的记忆,因此别西卜知道了这件宝物的来历:巫师的师父认为,即便建立起了地域辽阔的帝国,但如果大家语言、文字不通,就还是无法交流往来,无法交流则无法形成统一的思想,无法形成统一的思想则整个帝国仍然容易四分五裂。只有让大家都使用同一种语言,才能将疆域内的人真正融为一体。于是师徒二人历时百年,编纂出了一套语言和文字的体系,这种语言文字简单易学,各个种族的人都能掌握,又利于传播,足以取代世界上现存的五花八门的语言。师父死后,巫师自己完成了这项工作,把它取名为“地上巴别塔”,并打算献给蒙古大汗,希望这一套全新的语言文字,能够将巴别塔倒塌后四分五裂的人类重新凝聚起来。


虽然别西卜很清楚人类之前从未形成过统一的语言文字,巴别塔的故事不过是个幻想,但当她翻阅着那一摞纸时,心里依然略微有些惊讶:这些语法、发音、字形真的非常容易掌握,简单却能够精准地描述世间万物。如果它真的落到蒙古大汗手里,从而把人类各族融合为一,也并非不可能……


这时她听到加百列发狂一般的嘶吼:别西卜!别西卜!起来!看着我!别西卜!


他在干什么?别西卜心中陡地一沉,赶紧把那宝物掖进自己的大袍子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外面。她看到慌乱跑动的人影,看到东倒西歪的帐篷,看到炽红漫卷的火光,看到……


看到跪在烈火包围之中的加百列,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完全不顾四周燎窜的火舌。


那可是业火啊!别西卜赶紧打了个响指,让业火全都熄灭。“加百列!你疯了,你——”


她的话语断掉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加百列的目光让她很难说下去。


加百列抬起头,循声转向她这边。滚滚浓烟中,他看了她一会儿,又看看自己怀里那具残缺的尸体,脸上闪过无数复杂的神情:一开始是惊讶、难以置信,尔后是喜悦,最后渐渐转为恼怒……


遭遇背叛的恼怒。


别西卜也愣住了,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她的确料到了九斿白纛是个陷阱,所以她才让自己的复制品抢先跑过去触发机关,这样加百列就会知道危险,就不会踏入陷阱中,但她完全没想到加百列竟然不顾一切地去救她!明知是陷阱,明知有业火,却还冲进去救她!


她僵硬地向前迈出几步,又在加百列冷峻的逼视下停了下来,“我……我不是故意……你没事吧……”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怎么平息他的怒火,一时间所有的语言都在她嘴里化成了碎片。你怎么会这么傻?那可是业火啊,你怎么不赶紧躲开呢?是不是我再晚来一会儿,你就任由业火烧死了?


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失去他了。别西卜意识到这一点时,喉咙紧得像被人掐住了。


加百列站了起来,沉默地盯着她。他脸上脏兮兮地挂满血和烟尘,翅膀尖也微微被烧焦,作为天使长的威严与光彩全然不再,但是,他眼神里有些东西……带着锐利的尖刺和森寒的锋芒,令别西卜不禁想要从他视线中退缩逃走。


“别……别这样。”她小声说,“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你……”


废话!你当然是故意骗他,你用一个复制品,把他引诱到陷阱里去,让他以为你死了。别西卜心里的另外一个自己说。最好不要解释啦,赶紧做点什么,不然你真的成了“不可被原谅的”了。


加百列的脸绷得像面具一样。别西卜知道他越生气表情就越少,这次他真的是怒不可遏了。


快做点什么补偿一下……对了,地上巴别塔!你们在争夺这个东西,现在把它让给加百列,也许他就会稍微好一点。


别西卜从自己怀里掏出记载着巫师独创的语言和文字的那一大叠纸,递到加百列面前。“这就是那个宝物,其实是……唉,你拿去吧,我真的很抱歉。”她嘟囔着,不敢看加百列的眼睛。


她瞥见加百列的一只手伸了过来,把那些厚厚的纸张接过去了。她不禁松了口气:他肯接受的话就表明他愿意和解吧?


下一秒,这些纸在加百列手中化成了一堆粉末,比最细小的微粒还要更碎的粉末。它们在加百列掌心堆成了一座银闪闪的小山,又从手掌边缘一点点滑落下去……


别西卜大吃一惊,“你,你这是为什么!”


加百列一甩手扔掉了这些粉末,任由它们被风吹散,和其他千千万万的灰尘一起,消失在广阔的黑夜里。


“为了让我自己高兴。”他说。


别西卜觉得自己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她踉跄着向后退去,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请你别——


加百列展开六只巨大的翅膀,即地而起,笔直地飞入高空中去了。天使离开时搅动的飓风,让整座草原翻涌起伏,如同惊涛骇浪中的海洋。


别西卜独自一人站在这漩涡中央。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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