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第五日·完好无缺(一)


《九日谭》第五日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文中没有真实历史人物。


01·


别西卜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无聊”淹没。反抗上帝,总体来说是件激动人心的事,地狱建成时恶魔们的争权夺利之战也同样让她兴奋——别西卜亲手打败了一万个恶魔,用牙齿撕裂它们的身躯,饱尝鲜血,咀嚼快感,并因此赢得了仅次于路西法的位置。可是,在这之后……


在这之后,她成了“地狱总管”,名义上,她可以指挥地狱里每个恶魔,但实际上,是他们都认为自己有权利向她抱怨:“别西卜殿下,奇迹额度太少了,我们不可能完成工作。”“再多发几具躯体吧,这东西脆弱得只够用一次!”……在这些恼人的工作之外,她得到了什么呢?一群只会偷懒和推卸责任的下属,还有雪片般飞来的废话连篇的文书。


别西卜坐在数不清的报告、请示和总结中间,把它们挨个拿起来批阅,准许或否决,要不就亲自修改。白花花的纸片堆积起来足以压垮高山,整个地狱的事务都记录在这些臃肿的文字里,可在别西卜看来,它们都只是一堆垃圾,充满了一戳就破的谎言、毫无益处的奉承和别有用心的劝告。她不得不把大量时间浪费在处理公文上,可是这些文件也像岁月一样厚重,几乎不见减少。


而克罗利还要往这堆垃圾里再添上自己的一份。


红头发的恶魔踏进了别西卜的办公室,他看起来倒是非常光鲜,像一枚刚从铸币场里蹦出来的崭新硬币。看看那花褶精致的衬衫,宝石璀璨的袖口,漆黑发亮的长筒靴……他要花费多少心思来打理它们?他的工作报告每次都写得最好,你如果真相信那上面一连串的鬼话,肯定会认定他立下了不世出的奇功,但别西卜从来都不相信。克罗利,谎言大师,自作聪明的窃贼。如此注重自己的衣着,别西卜敢打赌,他一定是没怎么被工作折磨过。


这次无论他拿来什么,我一定给他驳回去。别西卜心想。


克罗利走到别西卜的办公桌前,略显夸张地鞠了个躬,然后才把一个信封呈递到暴食恶魔面前。


“这是什么?”别西卜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一份请柬。”克罗利简短地说,“邀请您去参加婚礼。”


她几乎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伊甸之蛇脸上的神情表明他也同样困惑。有谁会邀请恶魔去参加婚礼?为什么信寄给了克罗利?别西卜拿起信封,满心疑虑,但这时她瞥见了寄信人的姓氏——曼诺克斯。一切疑问顿时烟消云散。


罗伊·曼诺克斯。这不就是她自己亲手选择的那个人类吗?她保证他获得胜利和荣誉,让他成为一个战争英雄,尽管整个美国都被内战弄得一团糟,但罗伊·曼诺克斯无疑是个赢家,赢家应有尽有。


克罗利还在旁边探头探脑,显然对信的内容非常好奇。“你可以走了。”别西卜说,“顺便,去物资申领处拿一样你想要的东西吧,我都会批准的。”


“这是对我送信的奖赏吗?”


“是对你没有偷偷看信的奖赏,现在滚吧。”


克罗利走后,别西卜立刻扯开了信封,一叠写满了字的纸“啪嗒”一下落在桌面上。她急匆匆把它展开,动作有点粗暴,信纸被撕裂了好几处。


这上面说:


“亲爱的朋友,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马上就要结婚了!婚礼仪式将在我家乡的教堂举行,时间是十月五日,无论你多么忙,请一定来参加吧!”


别西卜看得哈哈大笑,人类喜欢把自己当作世界中心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她接着读下去:


“见到我现在的样子,你准会大吃一惊的,因为我有充分的信心可以说,我已经恢复完整,不会再被过去的阴影纠缠。等结完婚,我就会拥有一位可爱的妻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幸福的家庭,生活重新回到了正确的轨迹上,正像你告诉我的那样——无论曾经失去过什么,我总能在别处找到补偿。”


02.


别西卜差不多快忘了第一次看见罗伊·曼诺克斯是什么时候——按照人类的计时方式,那大概是公元1862年9月的某一天,她降临到凯拓克廷山谷,打算寻找一个合乎心意的傀儡。不久前联邦军和邦联军曾在附近展开了一场血战,他们都想夺取南山山脉上的高坡阵地,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以双方各自损失了几千人而告终,现在军队都已撤走,只留下惨烈的现场——炸弹犁过了每一寸地面,岩石和树干上布满弹痕,土壤里浸透了死亡的气味。


凯拓克廷山谷里有一幢木屋,北方联邦军的伤兵被安置在那里接受治疗,又或者,只是延长了他们痛苦的死亡过程。这些伤兵哀嚎不断,声音像悲伤的飞鸟一样在屋顶上盘旋,别西卜循着哀鸣走了过去,因为她喜欢品尝人类的痛苦,对她而言就像是吃糖块一样。


木屋有两层高,还附带一间小小的马厩,以前是家旅店,一楼充当酒馆,二楼则是铺着干草的卧房,现在它被临时征用,两层楼里处处是伤兵和医护,屋子充满汗味、伤口腐烂的臭味和嗡嗡作响的大团苍蝇,躺在里面就跟躺在裹尸布里差不多,所以腿脚还能动的人都跑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


别西卜就站在山丘上审视着这群人,看看哪一个更适合为她执行地狱对于人间的计划。伤兵们在草地上缓缓移动,垂着头,拖着不灵便的腿,像是被露水打湿的蚂蚁,他们中没有一个能让别西卜满意。


木屋前长着两棵大橡树,一只小狗突然从马厩里跑出来,欢快地冲进树下的阴影里,它汪汪大叫,显得很兴奋,在树荫下滚来滚去,直到这时,别西卜才发现,原来橡树下还坐着一个伤兵,就是他在逗弄这条小狗。他倚靠在橡树高高隆起的根部,几乎快要和这株植物融为一体了,小狗在他身边吠叫、蹦跳,仿佛是在与隐形的鬼魂玩耍。


别西卜盯着他看——按照人类的标准,他算得上英俊,头发是金褐色,鼻梁高而纤细,眼睛仿佛清晨的海水。他腿上缠着脏兮兮的纱布,军服也很破旧,不过脸和手都是干干净净的,似乎这场战争也没能让他忘了修饰仪表。现在他正把那条小狗抱到膝盖上,小狗只有两三个月大,毛绒绒地团缩在他一只手的掌心里,被他放下来后,又在他两腿之间打滚,小小的身体上沾满落叶。


别西卜没有把目光移开。她隐隐觉得自己就应该选择这个人,他身上有种能够吸引恶魔的特质,尽管她还没看出来那是什么。


年轻的伤兵和小狗玩了一会儿,这时一个护士来到屋门口,嚷着要那些在外面游荡的人们都回去,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回走,那个年轻人也站起身来,小狗从他膝盖上滑落,不满地哼叫着,伸出嘴去咬他的裤脚。


那个伤兵抖了抖腿,把小狗甩开,但小狗不肯放弃,依旧在他脚边缠来缠去。小狗正是活泼贪玩的年纪,不会轻易放走任何一个玩伴的。


年轻人站住了,低头盯着小狗,他们的身影都落在别西卜眼睛里。


他从腰间掏出枪来,对着小狗的脑袋开了一枪。


突兀的枪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他们还以为是有敌军来袭,纷纷拿起离自己最近的武器。一阵慌乱后,人们才意识到,没有什么敌军,只是一个年轻人对一条小狗发动了战争。


大家都惊讶地望着那个伤兵,草地上安静得可怕,在人们火焰一样灼亮的注视下,年轻人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近屋子里去了。


人群中响起咒骂声,而暴食恶魔微微发笑。


她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


那是一个灵魂里有空洞的人,正等着用什么东西去填补自己已经失去的那部分。这种人最容易被引诱,为了消除灵魂的缺憾,他们可以不顾一切,跳下深渊。


别西卜心满意足地朝山下走去。


03.


气味。


如果一定要给“神圣”一个嗅觉上的定义,那么大多数天使的气味闻起来像是皂碱,要不就像是抹了药膏的纱布,但加百列不是这样,他的气味是雷电过后空气里清爽的味道,当然,并不是说这种气味就会让恶魔喜欢,但至少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别西卜就是通过气味寻找加百列的,她有成千上万只苍蝇作密探,只要加百列出现在人间,苍蝇们一定能感觉得到,只不过她没想到这气味带着自己来到了巴黎著名的裁缝街,难道天使要在这里施展什么奇迹?一条本来就不算宽阔的小街,被马车挤得更窄,污泥从铺路石板的缝隙里溢出来,两边的门店里都是忙忙碌碌的学徒和堆得乱七八糟的布料,而人类就在这种地方创造他们所谓的“时尚”,别西卜冷笑了一下,推开一家裁缝铺的门走了进去。


店里一个裁缝学徒听见门铃响,立刻像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转过身来,当然,这又矮又暗的裁缝铺也确实像个兔子窝。他连忙殷勤地跑到别西卜面前,想施展一番他从师傅那儿学来的揽客技巧,然而别西卜挥了一下手,这个学徒的身体顿时变得像稀奶油一样松软。他摔倒在地时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扑”、“扑”,比一滴眼泪砸到地板上的动静大不了多少,因为他的骨肉都被恶魔的力量蛀空了。


解决了这个小麻烦之后,别西卜好整以暇地打量起裁缝铺来。一楼是堆到天花板的城墙一般的布料,它们厚重的身躯几乎挤走了所有空气,却是把灰尘积淀了下来。在房间尽头有一座梯子通向二楼,通常,那些比较尊贵的客人会被邀请登上梯子,到更加宽敞更加安静的二楼房间里商谈衣服的款式。阳光从高高的窗户上洒落下来,而楼梯就矗立在这道明亮的光芒里,螺旋向上、向上,仿佛一条通往天堂的金光大道。


呵,天堂,别西卜在想到这个词时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


“别西卜。”加百列的声音从恶魔头顶飘下来,不出所料,他就在二楼,说不定手边还放着一沓衣服的设计图纸。


“既然你知道我在这儿,那我就省了问候吧。”别西卜说,“快下来,本王要告诉你一件相当重大的事情。”


其实她完全可以踏着楼梯走上去——为什么不呢?大概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座被阳光镀了金的梯子,另外,在她隐秘的内心深处,她真的很想看到加百列走下来的样子。


他从光辉灿烂的高处,一步步向下、向下,走到阴暗污秽之地的那种样子。


别西卜得意地看着加百列真的从楼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天使似乎很平静,脸上没有一贯的傲慢和嘲讽的神色,眼神也不像平时那么严厉,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


“我需要一张教堂的入场券。”恶魔直截了当地说。


“教堂的入场券。”对方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是以更阴沉的语调。


“是有哪个字让你听不懂吗?没错,我要去教堂,所以赶快给我弄一张入场券,别问东问西的。”


“除了天堂,我还真不知道你有哪里去不了,别西卜。”


“别犯傻,加百列。”她拖长了调子说,“我当然能直接走进教堂,但这么做的话……你不会不明白后果的。”


“这么做的话,教堂就会被你的力量污染。”


“没错,它就再也不能给你们的信徒提供庇护了,所以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给我一张入场券,好让我们双方都容易点呢?”


加百列没有让步,“你去教堂干什么?”


“你一定要知道吗?太好奇可是会惹麻烦的。”


“无论如何我都会知道,入场券一旦被使用,我们就能知道它的使用地点,所以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好让我们双方都容易点呢?”


“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别西卜摆了摆手,“我要去参加人类的婚礼。”


加百列扬起一边眉毛,盯着别西卜看了好一会儿,好像他打算找出什么破绽来似的。


“什么样的人会邀请恶魔参加自己的婚礼?”他问。


“是啊,什么样的人呢?你去了就知道了。”别西卜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加百列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她,“这是一个邀请吗?”


别西卜没作声,却转身大步向屋外走去,推开门的一瞬间,她微微偏过头,丢下一句话来——


“你自己决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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