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上司组】九日谭(四)

不好意思,这篇拖得太久了。还没有看过开头的小伙伴请看这里《序章》 


第四日的事件是天文学家开普勒的母亲卡塔琳娜·开普勒被指控为女巫并受审的故事。开普勒所处的时代,巫术与科学并存,科学家也是占星师,人们向往智慧,热于探索,却又对女性严加苛责,动辄指责她们为女巫。开普勒发现了行星运行的定律,被称为“为星空立法的人”,但是面临自己母亲被诬陷为女巫的案件,他也曾束手无策。

开普勒以自己的母亲为原型,创作了《梦境》这一科幻小说,讲述精灵带着母亲和他一起去月球探险的故事。开普勒的母亲作为女巫受审后,这篇小说给案件带来了不利影响,但开普勒不肯就此屈服,母亲的案件结束后,他将《梦境》完善并发表。本文中一些章节即摘取了《梦境》的片段作为开头,并沿用了《梦境》里的设定——开普勒的母亲可以用草药治病,还遇到了可以带她飞往月球的精灵。


第四日·来自月球的精灵


01. 

“在我小时候,母亲常常牵着我的手,或是把我放在她肩膀上,带我登上赫克拉火山的矮坡。尤其是在圣约翰节前后,那时没有黑夜,二十四小时都能见到太阳。母亲行过许多仪式,采集了一些草药后将它们带回家熬煎。她用山羊皮缝制一些小袋子,往里面装了药草后带到附近港口去卖给那些船长们。她就是靠这谋生的。”——《梦境》,约翰尼斯·开普勒。


1576年7月,符腾堡公国的莱昂贝格小镇。

夜空晴朗,月明无星,卡塔琳娜·开普勒走在去往森林的小路上。她很小心,眼睛睁得大大的,警惕着任何一个看起来像人的阴影,随时准备躲藏起来。这正是宵禁时刻,她不该这样孤身一人偷偷摸摸地跑进森林里去,如果被巡夜士兵发现,她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名誉也会就此败坏,毕竟,一个农妇不老老实实在家看守孩子,却在深夜里到处乱走,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的,她会被怀疑与别的男人私通,或者更糟糕,被指控为女巫。

卡塔琳娜·开普勒像母猫那样躲躲闪闪地走着,还要紧紧护住自己怀里的羊皮袋子,不能让里面的东西过早见光。她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采集到这些草药,必须在适当的时刻、适当的地点把它们摆在月光下,不能迟,也不能晚。

森林里很安静,所有的声音似乎被茂密的树冠和覆满落叶的土地吸进去了。偶尔有猫头鹰低沉的鸣叫在枝桠间慢悠悠地回荡,这让卡塔琳娜更安心了些,因为巡夜的哨兵是不会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她的步子越迈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森林腹地就在眼前了,那是一片被树木围绕起来的平坦空地,不受阻碍地承接了全部月光。卡塔琳娜曾无数次来过这里,把她的草药一束束摊开,让叶片和花苞饱食月亮柔和的银色光辉,她相信就像阳光能让草木蓬勃生长,月光也能让草药具有更加神奇的力量。

卡塔琳娜兴冲冲地奔到那片草地上,跪坐下去,把皮袋打开,抓出一大把晒干的草药……

然后她的呼吸一下子梗在了喉咙里。

因为她突然发现一个人就坐在她对面。

草药从她僵硬的手指间飘落下来。我怎么会没看到呢?她想,这地方明明什么遮挡都没有,这样一个大活人,我怎么会没看到呢!

那个人也抬起头来看着她,他们目光相接时,那人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就像灰绿色的水面骤然被搅乱了。

“开……开普勒夫人!”那人惊叫出声,“你怎么会来这儿!”

卡塔琳娜·开普勒认得这个细柔的嗓音,也随即认出了他是谁——这人名叫亚茨拉斐尔,一周前刚刚搬到莱昂贝格小镇的,是贝塞尔家族请来的家庭教师。这个长着一头银白色鬈发、笑容可掬的年轻人非常讨大家喜欢,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穿得整齐干净,对每个人都送上亲切得体的问候。当他用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你的时候,你简直觉得自己是被深爱着的。卡塔琳娜常常能看到老老少少围聚在他身边,听他讲解圣经,比镇上的老牧师更加广得人心。

但此时此刻,亚茨拉斐尔的优雅作派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在地上,衣服撕破了,脸上血迹斑斑,眼眶又青又肿。卡塔琳娜甚至看到一条伤口从耳后延伸到肩膀,血肉红渍渍地翻出来,像是被尖利的爪子狠狠抓了一下。

他怎么会受伤?他来这儿干什么?一瞬间涌进脑海里的问题太多,卡塔琳娜也没有任何经验能帮她应付眼下奇怪的场面,她只是下意识地爬起身来,被怜悯的心情驱使着向那银发的年轻人走过去,“你伤得不轻,让我看看。”她记得羊皮袋子里就有能愈合伤口、减轻疼痛的草药,至少先给他敷上,让他有力气走回家去。

正当她朝亚茨拉斐尔走过去的时候,一声低语从草丛里冒出来:“女巫……肮脏,恶毒……”

卡塔琳娜被这咒骂刺了一下,僵在了原地,却还有更多的刺从四面八方飞来,仿佛无数人躲在草丛里窃窃私语:“你是女巫……该死,该死……有罪的人……”

亚茨拉斐尔明显也听到了这些窸窸窣窣、小兽磨牙般的说话声,“走,开普勒夫人!快走!”他胡乱挥动着双臂,极力想摸到什么东西好支撑他站起身来,“他们冲你来的!”

冲我来的?

卡塔琳娜困惑地看着他。

风向变了,原本柔和流动的风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如同空气中甩动着千万条铁索。风声尖啸,朝卡塔琳娜横扫而去,轻易就划开了她的衣裙,在她皮肤上留下一道道伤口,接下来就要把她开膛破肚……

亚茨拉斐尔抢先一步扑到她身前,手臂一挥,把那些来势汹汹的风挡了回去。气流鼓噪着退缩到空地边缘,渐渐平息下来,不过尖利的风尾还是在亚茨拉斐尔手上割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是怎么了?卡塔琳娜怔怔地看着亚茨拉斐尔的后背,头脑完全陷入停滞。她既感觉不到伤痛,也想不起来要逃跑。

在他们对面,草丛里跳出两团阴影,在空地上哗啦一下直竖起来,冲着亚茨拉斐尔和卡塔琳娜咆哮低吼。这两团东西像是……像是什么呢?人类世界少有这么可怕的东西,如果勉强用语言描述,那就是浸泡了半个月的浮尸,或者长年无人打扫的茅房,其本身正在腐烂溃败、膨胀分解,但另有密密麻麻的新生命,比如蛆虫、菌丝、霉斑之类,在它们身上寄生、繁殖,让死亡和新生形成了诡异的大共荣。

卡塔琳娜现在看着的就是这样的怪物,它们的外形与人体近似,身上却布满疮瘢、水泡和裂痕,这些疮瘢、水泡和裂痕里又长着一只只眼睛、一张张嘴巴。在这两具简直是由肉瘤、眼球和牙齿堆砌起来的躯体上,还各长着一对蝙蝠状的翅膀,在风中危险地扇动着。

“女巫……要杀掉……”一个怪物沙哑地说。卡塔琳娜却没看清楚它的发声器官在哪里。

“保护女巫的人……都是……罪人……”另一个怪物附和。它长长的爪子不停地抓挠着空气,像是十把翻飞的镰刀。毫无疑问,亚茨拉斐尔身上的伤痕就是它造成的。

卡塔琳娜·开普勒心里骤然一紧:它怎么会知道我家里藏着女巫?

亚茨拉斐尔张开双臂,把卡塔琳娜严严护在自己背后。“你们没有资格判人有罪。”这年轻人说,声音仍然轻柔和缓,却因为呛血而像掺杂了无数沙砾,“即使你们是恶魔,也不能随意伤害人类,地球上的事务是克罗利专管的。”

这句话把那两个怪物激怒了。“我们不是恶魔!”其中一只吼叫着,振动翅膀高飞起来,利爪对准亚茨拉斐尔头顶猛劈而下。

亚茨拉斐尔不能躲——因为他要庇护卡塔琳娜——他只能伸出手接住这狠狠一击,再扭住怪物的手腕把它甩到一边。可是这时另一只怪物也扑过来了,一口咬在亚茨拉斐尔腿上,卡塔琳娜眼睁睁地看着怪物的尖牙穿透了亚茨拉斐尔的大腿,鲜血飞起几尺高,空气中满是甜腥的味道,仿佛开满了血红色的花。

亚茨拉斐尔咒骂着,一拳捶碎了怪物的左眼,“要是有炎剑就好了……”他咬牙道。

卡塔琳娜不知道炎剑是什么,也来不及想,因为她在尖叫求援,她以为自己叫出了声,但其实大脑早就失去了对嘴唇的控制力,她只是在自己的想象中尖叫着:

谁来帮帮忙!救命救命救命——

“你的炎剑去了哪儿,亚茨拉斐尔?”一个声音问。

月光更亮了一些,整片空地都银闪闪的,明如白昼。

虽然受了很重的伤,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刹那,亚茨拉斐尔还是立刻站得笔直,“加百列?”他喜悦又有些畏缩地说。

今晚卡塔琳娜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完全无法理解,也已经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一座白色的教堂正缓缓从天而降。

这座教堂过于宏伟,镇上的教堂与之相比就像是峻岭旁的小山丘。它通体发着白光,仿佛是用纯银和玉石铸成。那些尖尖的拱顶如同林立的剑戟,一直刺到月亮里去。当教堂终于从空中落到地面上时,卡塔琳娜还以为它会把周围的树木压垮,然而令人惊奇的是,整座教堂轻轻松松就穿过了那些茂密的枝叶与树杈,完全不受物质实体的阻碍——因为这白色的教堂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尘世的东西没办法触及到它。

“失礼了,请跟我走,夫人。”亚茨拉斐尔抓住卡塔琳娜的手臂,拉着她向教堂跑去,同时那两扇宽阔的玉色大门也对他们轰然敞开。

“这教堂是怎么回事!”卡塔琳娜尖叫道。她被恐惧钉在原地,多亏有亚茨拉斐尔拖着才能勉强向前走。

“哪里有什么教堂?”亚茨拉斐尔困惑不解,“这是加百列,天使长加百列!”

他不明白人类的视野是怎样的。身为天使的亚茨拉斐尔当然能看清加百列真实的模样,但卡塔琳娜是人类,无法全部理解天使的样貌,或者说,她的眼睛和大脑没有能力处理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只能把加百列无比复杂精妙的形态做简化处理,并与头脑中储存的既有认知进行匹配,最后匹配得到的最为相近的形状是教堂,所以卡塔琳娜看到加百列时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座教堂。

亚茨拉斐尔扯着她冲进教堂里面,跨过那些长长的台阶后,亚茨拉斐尔大舒了一口气,松开卡塔琳娜,抬手抹去自己脸上的血迹,“谢谢你,加百列。”他仰头对高得吓人的穹顶说道。

这座教堂沉默着没有回答,唯独四壁窗户上的紫色玻璃稍微闪烁了一下。不过卡塔琳娜没注意到这一变化,她紧张地抓住了亚茨拉斐尔的衣袖,颤抖得几乎站立不住——门外,那两个可怕的怪物正扇动着翅膀朝他们飞过来,巨大的爪子就要碰到教堂门口的第一级台阶了!

“关门!”卡塔琳娜惊恐叫嚷,“快关门!求求你——”

一根银白色的尖刺从台阶上猝然弹出,贯穿了怪物的胸膛。接着还有第二根尖刺,第三根,第四根……这座教堂周身冒出数十根尖刺,横七竖八地扎进两只怪物身体里,让它们无法动弹,就像陷入荆棘中的飞虫。

一只怪物勉强抬起头,隔着重重尖刺看向卡塔琳娜。“女巫……下次一定杀了你……”它含糊不清地说,血顺着牙缝一滴滴淌下来。

“还有你们……庇护女巫的人……会被主惩罚……”

它们的身体化作了黑雾,高高飘起来,在空气中扩散开,渐渐变得稀薄,直至消失不见。

卡塔琳娜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它们回地狱去了。”亚茨拉斐尔低声道。

这时,教堂也开始向内塌缩,墙壁、穹顶和地板都被中央的祭坛吸收了进去,又凝聚成一个人体的形状。当教堂彻底消失时,这个人的四肢和五官也变得清晰了。

他身材很高,半低下头来微微眯眼打量卡塔琳娜的模样十分威严,令人生畏。好像自带光源一样,他散发出淡淡的白光,与月色融为一体。

卡塔琳娜目瞪口呆:我的天哪这到底是什么!教堂变成了人?我肯定在做噩梦,快点醒来吧我已经受够了……

就在她大脑一团浆糊地胡思乱想时,这个男人开口了:“你是女巫?”

这个称呼让卡塔琳娜感觉自己被狠狠扎了一下。“不,我不是!我是个医生!”她大声反驳,满脸涨得通红。

亚茨拉斐尔也替她辩解:“她不是女巫,我向你发誓,加百列,她不懂巫术,只是……”

男人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眼珠很大,在月光中闪耀着奇异的蓝紫色,视线像钢钉一样有穿透力,直直楔进人灵魂里去。卡塔琳娜忍不住颤抖起来,她觉得对方看到了她一生的经历,正如读一本敞开的书……

“卡塔琳娜·开普勒。”那男人说,“如果你不是女巫,为什么要在家里窝藏一个女巫?”

卡塔琳娜脸色苍白,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自己,好像这样就能稍微获得一点安全感。“我说了,我是……是医生。你才是巫师吧?要不就是魔鬼!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事?”

“卡塔琳娜!”亚茨拉斐尔吃了一惊,出声阻止。

那男人哑然失笑,眉毛高高挑起来。“你说我是魔鬼?”他的笑容越来越大,简直就像一轮弦月在瞬间变成了满月一般。卡塔琳娜更加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与其说这个男子是个活人,不如说他是一种自然现象,一种人类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自然现象。

而且这个自然现象还正在变得越发奇特。

从他背后,缓缓打开了三对翅膀——一开始卡塔琳娜都没意识到那是翅膀,因为它们太白太亮,喷涌而出的光仿佛潮水,一瞬间就把森林里的一切形状淹没了,卡塔琳娜觉得自己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景物被撕裂,现实世界被打破,另外一个空间暴露出来……然后光不那么强了,这三对翅膀的形状才清晰起来,羽毛丰厚,洁白无瑕,翼角高耸,强壮有力。

天使,这是天使。卡塔琳娜意识到,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她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说不清楚这是激动、恐惧还是崇拜。

“您是……”她迟疑地问。

“加百列。”天使回答,嘴角还留着一丝笑容,“卡塔琳娜·开普勒,你应当知道我的名,所以在我面前不必隐瞒,为什么你要收留女巫?”

回答的时候要跪着还是站着?卡塔琳娜晕乎乎地想,但答案已经从她嘴里溜出来了,自然得就好像水会顺着河道流淌,“因为有人追捕她,被抓到,她就得死。”

她会被酷刑折磨,会被鞭子和铁钉撕扯得破破烂烂,痛苦煎熬到最后一刻才能被送去处死,这里的人通常会用火刑,或者绞刑,因为他们喜欢看女人挣扎抽搐的躯体……

“开普勒夫人的品行一向很好。”亚茨拉斐尔说,“我可以保证她的虔诚,但是那两个恶魔认定了她是女巫,想要杀死她。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发誓我一直在盯着地狱的动向,克罗利应该和它们无关,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恶魔热衷于猎杀女巫,它们已经亲手杀死了十几个……”

加百列把手一摆,亚茨拉斐尔立刻噤声不言。

“她不懂巫术,但她家里那个是货真价实的女巫,恶魔们认为她跟女巫有牵连。”加百列说。

“我这么做,错了吗,天使?”卡塔琳娜急切地问,“很多人说女巫该死,可我不这么想!耶稣基督说,要爱你的邻居,也要爱你的仇敌!我们要做撒玛利亚人,不对吗?我家里的那个女巫,她年纪很大了,就我所知,她没有害过人,她还帮助过很多人,但如果地方官拷问她,她一定会被屈打成招然后判死罪的!告诉我,天使,上帝是不是爱着一切人?既然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那么我们自相残杀就是不对的!自相残杀才是这世上最严重的罪!”

她把这一大串话抛向天使,就像丢出去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个疑问在她心里积压了很久了,如果可能,她想亲口问问上帝。

她注视着天使,等待他的裁决。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天使没有立即回答,相反,他后退了一步,那双大大的紫色眼睛里露出迷惑的神色来。

“自相残杀才是最严重的的罪。”加百列喃喃重复道,“是谁告诉你的?”

“自己想出来的。”卡塔琳娜小声说,“你觉得是这样吗?”

加百列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卡塔琳娜弄不清楚他的意思是“你这么做不对”还是“我也不知道。”

“恶魔为什么要杀女巫?我们要怎么办?”亚茨拉斐尔轻声问。

加百列皱了皱眉,似乎在深思熟虑。过了几秒钟,他开口道:“回天堂去吧,亚茨拉斐尔。”

亚茨拉斐尔被吓住了,“可是……我不明白……这儿还有很多事情,我还答应做一年的家庭教师……”

“你真的该把炎剑找出来了。”加百列打断了他的话。


02. 

天色阴沉,乌云已经在空中盘踞了一整天,或许会有一场夏日暴雨,人们正忙着把晾晒的衣服和粮食收进屋里。

别西卜用脚尖敲打着地面,每一秒钟都在变得愈发不耐烦。她与加百列约定在这里见面,可是对方又一次姗姗来迟。天使们如此缺乏时间观念,弄得别西卜都想放弃这次会面、掉头一走了之了。

自从她和加百列上次在草原上相见后,已经过去了整整325年,所以这次算得上“久别重逢”,可是别西卜一点都不期待见到那家伙傲慢自大的蠢脸。

她知道加百列会说什么事,而这件事偏偏是她不愿意提起的。

厚重的云层中猛然劈下一道闪电,落到别西卜面前。光柱嘶嘶作响,无数电流疯狂流窜,如果在场的是个普通的人类,他的眼睛早就被这电光烤瞎了。

但蝇王只是无动于衷地直视着闪电,用她那成千上百双眼睛。

电光消失了,加百列出现在地面上。他显得很不悦,眉心皱出三条深深的沟壑,嘴唇抿得几乎看不见了。别西卜一向知道,加百列表情越少就代表他越生气,而他现在几乎是个冷酷的雕塑了。

“有事吗?”别西卜用不耐烦的语气说。她可没有什么义务去安抚一个天使的脾气。

“昨天,有两个恶魔打伤了我手下的天使。”加百列朝别西卜走近,他比蝇王高得多,带着天然的压迫感,“你们违反了协议。”

他所说的协议是天堂和地狱之间签订的有关插手人间事务的和平约定。该隐事件发生后,天堂和地狱一致同意,禁止天使和恶魔直接大动干戈,双方各自只派出一名观察者,维持他们在人间的势力平衡。天堂派出了亚茨拉斐尔,地狱派出了克罗利,他们两个到目前为止的业绩都还不错,既为己方夺得了人心,又避免了大规模冲突。

而恶魔袭击亚茨拉斐尔,无疑是对协议的违背。

别西卜扯了扯嘴角,显得毫不在意,“希望你的小胖子没有伤得太重。”

“你们那边做什么打算?”加百列压抑着怒气问道。

“你想要我们怎么做?”别西卜摊开手,“派一个使节团给那个天使道歉吗?如果你只有这个要求,我还是可以向撒旦请示一下的。”

“别装模作样,恶魔,我问的是你们那边还想不想履行协议!”

“呵,只是死了几个女巫而已,我还以为你们会为信仰被拯救而感到高兴呢。”

“胡扯!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不停地杀人,还对天使动手……把协议破坏得一条不剩!”加百列俯身逼近别西卜,视线凶猛地攫住她,“你们想再来一场大战?别做梦了,你们会比上次输得更惨……”

话音戛然而止,他整个身体向后飞出,砰一下砸到了树上。别西卜一手掐着他的脖子,把他狠狠摁进树干里去,并满意地看着天使艰难挣扎,那张英俊的脸扭曲变形。

“炽天使加百列。”她冷冰冰地说,继续加重手上的蛮力,“现在知道谁会输了吗?你比我差得远。”

加百列嘴角渗出血丝,眼球像濒死的鱼一样暴凸出来……她现在可以杀了他,如果她动手的话……她可以把他那个除了漂亮就一无是处的脑袋扯下来……

然而,加百列倏地从她面前消失了。

别西卜愣了一下,可就在这一刹那,她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她本能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目光所及,只是一片漆黑的虚空。她又去找自己的腿,仍是只看到无尽深渊般的黑暗。

现在她只剩了一颗脑袋,在这里漂浮着。

别西卜顿时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加百列把人类世界的空间分割开了!她的身体原本处于同一层空间内,结果现在空间被加百列打碎,她的手脚、躯干也随之分散到了不同的空间碎片上!她这颗脑袋与其他部位之间不知道隔了多少光年呢!

当然,她不会死,如果时间充足一点,她就能一一找回那些散落各处的器官零件,然后再把自己拼凑完整,可是加百列绝不会等个几小时才动手反击的,要是他现在照着她这颗孤立无援的脑袋来上一拳……

“嘶哈——加百列,你花里胡哨的把戏还真多啊。”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隔着好几重位面,“不过,对——我——没——用!”

“克罗利!你这——”加百列愤怒地咆哮道,却又被什么东西打断了。

克罗利?别西卜有点吃惊,他在什么地方?

还没等她想明白,脑袋就突然被什么东西钩了一下,又像是嗖一下被吸进了漩涡,之后一大堆东西向她涌来,紧紧黏合在她身上——是她的四肢和躯体!它们又回来了!

啪哒一下,她的脑袋落到了自己脖腔上。她抬手摸了摸,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克罗利。”她转头看着那晃晃荡荡走过来的红发恶魔,“你怎么做到的?你不可能找得那么快……”

克罗利勾起嘴角,毫不掩饰地露出得意的笑容,“从一千万个空间里找回你碎成一千万块的身体?这不可能,所以我压根儿没有找。我用的方法很简单——我只要想象出一个完整的你就好了。”

想象力,这就是克罗利的力量,从上帝那里得来的独一无二的天赋。别西卜不太清楚想象力这玩意儿怎么运作,但她也不会愚蠢地对此加以轻视。地狱里其他恶魔也这么认为,所以他们很少去招惹克罗利。

她环视四周,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和加百列会面的地方,只不过加百列不见了。

“他走了,他知道自己赢不了。”克罗利耸耸肩,“虽然这样,他可把我吓得不轻,他的雷电差点打瞎我的眼睛。”他指着自己的脸,那儿有一条淡淡的银色伤痕。

“谁要你过来。”别西卜没好气地说。

克罗利瞪大了眼睛,金色瞳仁犹如暗火,“呵,这么说,我今天算是学到了新的一课:如果你的上司遇险,千万不要出手相救,这样等她死了还能给你腾个位子。”

别西卜真的很想把克罗利的舌头扯出来,好让他别整天口无遮拦地乱说话。不过她攥了攥拳,强忍住这股冲动,毕竟克罗利帮了她。

“请别在意,蝇王殿下,我们都知道加百列的力量远远不如你。”克罗利由衷地说,“只不过他比你狡猾一点。”

别西卜哼了一声,“我想,他还是不如你狡猾吧?”

克罗利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幸运的是,我用我的狡猾为你效力,殿下。”

这句话听上去非常悦耳,不过没有谁会傻到去测试它的真假。别西卜转过身,抬腿要走,“你不用呆在人间了,那边已经召回了天使,说不定要开战了。”

或许会是堕天以来最大的战争,或许会是最后一场战争。

“你为什么不告诉加百列,这件事不是你决定的?”克罗利在她背后低声道,“你根本不同意把那些恶魔放到人间,是利维坦对撒旦说……”

“没有区别,克罗利,没有任何区别,你到现在了还想不明白吗?”别西卜说,“你和地狱已经脱不开关系了——地狱决定做的事,就是你决定做的事。”


03.

“母亲说,现在她随时死去都不怕了,因为她留下了一个儿子,他将继承她的知识——这是她唯一拥有的财产。”——《梦境》,约翰尼斯·开普勒。


被卡塔琳娜收留的女巫在离开她家之前,为表示感激而测算了一下卡塔琳娜未来的命运。女巫对占卜的结果感到忧心忡忡,便如此告知卡塔琳娜道:

“你将遭遇不幸,但也会经历了不起的事情。”

卡塔琳娜听了,只是付之一笑:“你说错了,我每天都在‘遭遇不幸’。”

生活从未对卡塔琳娜宽容,她的丈夫游手好闲,很少安分在家,1584年更是抛弃妻儿一走了之,从此杳无音讯。卡塔琳娜独自一人要种田耕地、照料孩子和老人、为周围人看病诊治,勉强撑起整个家庭。她育有七个孩子,有三个夭折了,活下来的只有大儿子约翰内斯、二儿子海因里希、大女儿玛格丽特和小儿子克里斯托夫。

偶尔,卡塔琳娜从繁重生计的间隙抬起头、喘口气时,也会忍不住去想:那件了不起的事情是什么呢?我已经见过天使了,还会有比那更惊人的吗?

那个奇异的夜晚之后,又过去了19年。卡塔琳娜还是会时不时带着草药到树林里去。只有在这种深夜,她才能不受打扰地好好欣赏月亮。独自坐在空地上被寂静环绕时,她甚至会有种错觉,觉得月亮是为她一个人亮起的。

卡塔琳娜的48岁生日和任何平常的一天并无不同,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无用的仪式上,大儿子约翰内斯离家求学去了,她自己要照料两个孩子、年迈的父亲和田里的庄稼。等忙忙碌碌地度过白天后,她躺在床上,才头昏脑胀地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她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满月明亮,柔和的银光铺满天地。

这是她可以一人独享的月亮。

卡塔琳娜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家门,悄悄溜进森林里去了。

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一只脚刚刚踏进空地,突然就有人在她耳边说道:

“卡塔琳娜·开普勒,看来你完全没有吸取教训。”

“啊!”卡塔琳娜吓得大叫起来,急遽跳到一边。她仓惶四顾,却没看到半个人影。

是听错了吗?不对,那个声音太清楚了,清楚到在她体内激起一层又一层回声。

啪嗒,一滴液体落在她鼻梁上,仿佛刀尖冰凉地划过。

难道是……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一个散发着淡淡银光的身影漂浮在她头顶上空。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是这个东西在不停地滴下液体。

她惊得后退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天使。”她喃喃道。

而且是那个很可怕的天使——加百列,他看着你时那种尊贵骄矜的神气,好像随时能从你头顶上一脚踩过去!卡塔琳娜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因为她以前从图画里看到的加百列,分明是温柔和善的女子或少年模样,根本没想到真实的加百列会是个凶巴巴的男人啊!

加百列慢慢降落到卡塔琳娜面前,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他手里的那个东西——是一颗脑袋,像是牛头,还有一对长长的犄角,但是这个牛头上长了两张嘴,嘴里还布满獠牙……

卡塔琳娜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可这个加百列居然还把这怪物的脑袋朝她丢过去,“这些东西一直跟着你,你知不知道?”

牛头沉重地砸在卡塔琳娜脚前的地面上,溅起点点泥土,噼里啪啦落到她的裙子上。卡塔琳娜忙不迭地向一侧跳开,躲避那颗牛头上可怕的两张大嘴和暴怒睁圆的眼睛。

地狱里才有这种生物,卡塔琳娜想象中的魔鬼就是这副模样。

“它们……它们为什么跟着我?”她颤颤地小声问。

天使歪着头打量她,神情显得饶有兴味,“你身上有种东西,吸引着它们过来。去年,我杀了一个,再前一年,我杀了三个,之前你搬到乡下经营旅馆,它们也跟了去。当然,它们一直在跟踪并陷害女巫,可你又不是女巫。”

卡塔琳娜紧紧抱怀,要把自己缩成一团,“我身上吸引它们的东西……是好的,还是坏的?”

“善吸引恶,卡塔琳娜。魔鬼热衷于破坏纯善,看到清澈的水都忍不住想去把它搅浑。”加百列微笑着回答。只有在这时,卡塔琳娜才觉得他略微有点像图画上慈爱的天使,但这笑容仍然很刺眼,因为其中饱含屈尊绛贵之意,加百列好像把他的微笑当作天使对人类的无上嘉奖。

“它是魔鬼吗?”卡塔琳娜指了指地上那颗奇形怪状的牛头。

加百列摇了摇头,“他曾经是个人类。人类的灵魂既不能变成天使也不能变成魔鬼,但魔鬼给了他扭曲的力量,把他变成了这样。”

“他死后下了地狱,才会落到魔鬼手里吧?真可怜。”

天使有点不以为然,“他生前是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让·莱·麦特,处死过很多女巫。”

“你说他是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那肯定也是个修士了。”卡塔琳娜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对着那颗巨大的头颅左右端详,“魔鬼怎么能把一个修士的灵魂变成怪物?修士们不是都会上天堂的吗?”

加百列嗤笑了一声,挑眉看着卡塔琳娜,却什么都没说,好像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卡塔琳娜被他盯得如同芒刺在背,只好低下头,胡乱嘟囔了几句。

“别再来这儿了,你总是一个人夜里跑出来,这真的很像女巫,而这些怪物对女巫特别感兴趣。”天使告诫道。

卡塔琳娜没有抬头,但声音提高了,“可我是医生!我得给人治病,把草药放在月光下可以促进疗效!”

“医生?卡塔琳娜,你去过医学院吗?”加百列发笑着反问道,笑容里有点讥讽也有点怜悯。卡塔琳娜气恼地别过头去,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他一定清楚她根本没上过什么学,也不识得几个字。

不过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急需向天使求教。

“最近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了。”卡塔琳娜忍不住叹气,“收上来的粮食太少,大家都饿肚子,冬天又太冷,我听说有人在自己家就被冻死了。我也给人接生,但死胎越来越多,生下来的也没有奶水吃……天使,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你们的守望天使亚茨拉斐尔走了。”加百列毫不动容地说,“近期大概都要这样了,你们忍耐一下吧。”

“上帝保佑!多久才能结束啊?还会死很多人吗?”卡塔琳娜急急问道。

她焦躁的语气和迫切的态度似乎令加百列不悦,大天使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地狱里的魔鬼又在觊觎天上的位置,这些罪人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应受的惩罚。我们一定会将他们清除干净,但在完全的胜利来临之前,你们都要为我主的荣光服务,这本就是考验你们忠心的时刻,所以不要这样大惊小怪!”

卡塔琳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魔鬼把修士的灵魂变成了怪物,还放他们到人间捣乱,所以天使只有打败魔鬼,才能真正结束这场灾难。可是,加百列的话听起来让她觉得,天使们丝毫不在意人类所经受的痛苦,如果可以打败魔鬼,那么天使根本不介意拿人类当代价。

天使的主要任务不应该是引导人类吗,怎么现在他们只关心能不能赢过恶魔呢?

“你这样说,好像这场战争的输赢很重要,比人间更重要。”卡塔琳娜说道。

“人类世界还不存在的时候,这场战争就已经开始了,卡塔琳娜。”加百列说,语气又傲慢又理所当然,“你们最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失败的一方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就像他。”天使朝地上那颗断头扬了扬下巴。

堕天的故事是真的。卡塔琳娜怔怔地想,有一半的天使被赶出天堂,从此世界一分为二,各自为界。

她又好奇又激动,这种感觉就像平时她和邻居坐在一起说长道短,突然得知她们耳濡目染的一则传闻终于被证实了一般。

“一些天使变成了魔鬼,去了地狱,而你们留在天堂,对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不是‘留下’,是我们‘守卫’了天堂。”加百列纠正她,气宇昂扬地宣布,“我们赢了,执行了我主的意志;恶魔们失败了,获得的惩罚就是永远失去荣光与尊严。你应该庆幸赢家是我们,不然谁晓得这个世界会堕落成什么样子!”

他结束了这一段慷慨陈词,却没有收获预期的感激和掌声,对面的卡塔琳娜只有一脸困惑。

“怎么了,你没明白?”他问。

“你说,你们赢了。”卡塔琳娜眨了眨眼,迟疑着说道,“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们到底赢得了什么呢,除了损失了一半的兄弟姐妹以外?”


04.

黑暗议会一共七名成员,各自有各自的头衔。路西法掌管傲慢之罪,别西卜掌管暴食之罪,利维坦掌管嫉妒之罪,萨麦尔掌管愤怒之罪,贝利亚掌管懒惰之罪,玛门掌管贪婪之罪,阿斯蒙蒂斯掌管淫欲之罪。

他们都是最有力量和见识的大魔王,所以每一个都认为自己的观点最有价值,不仅发言时滔滔不绝,还要开展无休无止的辩论,这就导致会议的时间非常长,长到令人昏昏欲睡,一觉醒来不知过了几番春秋。

别西卜的耐心正像沙漏一般飞快流逝,可她插不上什么话,因为本次议题是评判利维坦的功绩,当初就是他建议把那些修士的灵魂变成扭曲的怪物,再放到人间去传播仇恨、偏见与残忍的。

“他们做的非常好,不仅仅杀掉了很多女巫,还在人类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利维坦宣称,“现在各地都在审判异端和巫术,人人喜欢诬陷别人、折磨无辜者、杀害自己的同类……”

“是吗,这点程度的罪恶,就足以把人类拉到我们这边了吗?”萨麦尔质问。

“教堂和神职人员本来是天堂在人间的阵营,如果连他们也变得残忍无知,那不就证明人们正远离天堂吗?”

别西卜没有听他们就这些细枝末节进行的争吵,她正试图回忆利维坦是怎么把这个愚蠢至极的想法一步步付诸实践的。

起初,是有两个修士下了地狱,当恶魔们打算例行公事地处理他们时,却遭到了激烈的抵抗。

这两个修士根本不认为自己应该下地狱。

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坚定的战士,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捍卫信仰、扫除邪恶的事业中。他们的意志毫不动摇,他们的心灵纯洁不然,他们的举止无可挑剔——换言之,他们应该上天堂,沐浴在上帝的恩宠中。

他们俩的名字,一个是海因里希·克拉马,另一个是约翰·司布伦格。这两人一生都痴迷于破解巫术,并写出了一本关于如何鉴别、抓捕和拷问女巫的书,名为《女巫之锤》。

克拉马和司布伦格坚信,这本著作为后世消灭邪恶巫术指明了方向,是永垂不朽的功绩,足以让他们获得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了。因此,尽管他们发现自己最终身处地狱,却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现实。这两个人的灵魂嘲笑并斥责恶魔们,说这只是上帝对他们的试炼,等通过试炼,他们就能升入天堂。

别西卜并没有把这两个疯子修士放在心上,她打算把他们直接丢到火坑里,让他们尝尝被硫磺灼烧的滋味,迟早他们会在痛苦中清醒过来,明白自己与天堂无缘。然而,掌管“嫉妒”的魔王利维坦想出了个新点子,他决定把自己的力量赐予给这两个修士,好让他们的灵魂能够重归人间。

“没错,这就是上帝对你们的试炼,现在去和女巫们战斗吧,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有罪的人!”利维坦怂恿道。

魔王把自己的力量直接注入海因里希·克拉马和约翰·司布伦格的灵魂,这两个获得魔力的人类因此变成了怪物——他们保留了人类的轮廓,但身上长出了无数眼球和嘴巴,还有了一对蝙蝠状的翅膀。

别西卜其实挺想告诉这两个灵魂:去镜子那儿照一照,你们这幅模样根本与天堂不搭边嘛!可是人类一旦陷入执念,就成了聋子和瞎子,无法对现实状况作出正确评估。海因里希·克拉马和约翰·司布伦格也是如此,尽管容貌扭曲又恐怖,他们却为自己获得的力量感到狂喜,并急不可待地冲到人间去执行他们“为主而战”的光荣使命了。

他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伤了权天使亚茨拉斐尔,引得加百列大发雷霆。然后他们开始在人心里散播混乱和猜疑,带动一波又一波捕杀女巫的潮流。

路西法对这种状况竟然颇为满意,他授意利维坦,找来更多修士或主教的灵魂,制造出更多的怪物,进一步扩大人间的黑暗。这些灵魂全都又疯狂又偏执,行地狱之事,却仍自诩为正义之师。

“利维坦,我来问你,如果天堂那边决定反击,我们怎么应对?你准备好了吗?”别西卜在黑暗议会上如此提问。

“实际上,天堂已经有所行动。”掌管“淫欲”的阿斯蒙蒂斯补充道,“加百列代替亚茨拉斐尔,亲自在人间驻守了十九年。我们派去人间的修士灵魂,被他清除得差不多了。”

路西法抬了抬手,其他恶魔立刻安静下来,“有一点很奇怪,你们谁注意到了。”

阿斯蒙蒂斯抢着回答:“加百列是独自行动,天堂没有派其他天使来,他也一直没有闹出太大动静。”

路西法略微点一点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没有上报给天使议会。”

“也就是说,天堂那边其实还不知道这件事,加百列打算自己私下处理掉?”阿斯蒙蒂斯有点惊讶,“为什么啊?”

“因为加百列爱上了人类女子吧。”利维坦淡淡地说。

喀嚓——

别西卜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折断了。

路西法嗤笑了一声,“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心啊。”

会议的气氛马上热络了很多,大恶魔们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和喜好飞短流长的村妇并无太多差别:“这女人是谁?”“是不是长得很好看?”“放屁,夏娃的女儿能好看到哪里去!”“你别放假消息啊,利维坦!”

利维坦一拍桌子,怒道:“我亲眼所见!那个女的叫卡塔琳娜·开普勒,娘家姓古尔登曼,你们自己可以去查!”

“那你说说,你怎么知道加百列喜欢她?”阿斯蒙蒂斯起哄道。别西卜真的很像把他一拳揍进地心里去。

“克拉马和司布伦格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她,加百列从天而降,救了她一命。我后来派到人间去的那些修士的灵魂,也总是追着她不放,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认定了这个女的,就像苍蝇叮着蛋……”他唾沫横飞地说下去,完全忽视了别西卜恶狠狠的瞪视,“加百列暗中保护她,把那些想要害她的怪物全都杀掉了。有一次,加百列可能有点不耐烦了吧,他就问卡塔琳娜:‘你为什么总是晚上出来?’卡塔琳娜回答他说:‘我喜欢看月亮,森林里的空地是看月亮最好的地方’。加百列说:‘我带你到月亮上去看一看,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自己跑进森林里,太危险了’……”

他还没有说完,其他大恶魔就开始哄笑不止,又是拍手又是怪叫,议事厅里乱成一团。

“所以加百列真的带她到月亮上去了?”阿斯蒙蒂斯抓着利维坦的胳膊乱摇,神情急不可耐。

“当然是真的啊!”利维坦说得斩钉截铁,“他就张开翅膀,抱着那个女的,飞到月亮上去了。说实话我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天使谈起恋爱来也这么没品位……”

天使长加百列,爱上了人类的女子,和她一起到月亮上幽会。就算天堂不知道这件事,明天它也一定会成为地狱头条。

别西卜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没有参与这场讨论。她哗哗地翻动着自己面前的羊皮卷,好像在批阅文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05. 

“母亲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精灵存在于我们的国度中……他们中有九位主要精灵,其中一位我尤其熟悉。他最高雅,最温和,需用二十一道魔符才能召来。无论我想要去哪里,他都能瞬间带我抵达,如果我因畏惧而不敢前往那些地方,他就能给我带来大量有关它们的信息,让我如同身临其境。”——《梦境》,约翰尼斯·开普勒。


月亮上并没有光。

卡塔琳娜站在月球上,所见只是贫瘠的荒原和纵横起伏的丘壑,不过又与她熟知的乡间田野不同,那儿是完全被人类驯服了的土地,熟软温顺,任凭耕作,而这里的旷野从未被活物染指,蛮荒而孤独,形貌冷峭,自成一体,隔绝世外,对一切不闻不问。

“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但……真的太美了。”卡塔琳娜向加百列称赞道。

那天使就在她身后,三对羽翼完全打开,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界出小小一方空间。天使曾告诫她,不可以从他翅膀之下走出去,否则她会死掉,月球可不欢迎外来客。

自从上一次卡塔琳娜对加百列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抛掉对月亮迷恋后,这位天使立即提出了一个令卡塔琳娜大吃一惊的建议:他会带她到月球上去,让她亲眼看一看这个珍珠般的银色天体,但卡塔琳娜要答应,从此以后,她不会再一个人偷偷跑到森林空地上去了。

卡塔琳娜喜出望外,自然满口答应。她亲眼看着天使背后伸出六只巨大无比的翅膀,然后还在她发呆的时候,自己已经落入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掌中。加百列用手扶住她的腰,把她朝自己怀里拉近。卡塔琳娜面对着天使宽阔的胸膛有点不知所措,只好靠数他衣领上的花褶来转移注意力。她想起经文里所说的天使降临人间的故事,人类见到天使时,表现得都很平常,就像见到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可卡塔琳娜认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天使会让人感觉不舒服,因为他们的力量是倾轧性的,仿佛汹涌的洪流,即使他们只是静静站在你面前,你都会受到冲击。

卡塔琳娜紧张得心脏乱跳,突然间,那六只翅膀同时扇动了一下,飓风随即呼啸而至,吹得她睁不开眼睛。风剧烈地冲刷着她的皮肤和躯体,卡塔琳娜都开始担心等自己到了月球上,就会只剩下一具骨架了。

但下一个瞬间,风又停止了,她的双脚重新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月球,灰色、空旷、冷漠。

“这是上帝造出来的吧?”她惊叹着问。

“是我。”加百列说。

“所以,这是你的星,你的地盘?”卡塔琳娜蹲下身去摸月球上的土,又硬又粗糙,留给她掌心一道长长的划痕。

“是的,所以放心好了,在这里,你说的话只有我能听到。”

这句话让卡塔琳娜吃了一惊,她猝然转过头来看着加百列。

天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那两只光芒璀璨的紫色眼睛还在她头顶闪耀,视线仿佛是有实体的,带着冰冷的棱角,把她从头顶骨到脚底板都刺了个通透。“卡塔琳娜·开普勒,我来问你,而你要说真话:为什么你觉得把恶魔驱逐出天堂,是我们的损失?”

卡塔琳娜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加百列在问什么。之前,加百列曾说堕天之战中,天使们取得了胜利,卡塔琳娜当时却反问他:你们到底赢得了什么呢,除了损失了一半的兄弟姐妹以外?

“你就是想问这件事?”卡塔琳娜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根本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这个想法一下子就跳出来了。嗯,这么说吧……你们驱逐了堕天使,可天堂还是那个天堂,没有扩大也没有缩小,你们肯定没拿到什么战利品,你身上也没有因此多长几个翅膀,对吧?所以你们什么也没赢得啊,反倒是天堂里的天使数量少了。”

说完,卡塔琳娜偷瞥了一眼加百列的脸色,看他并没有勃然大怒,才悄悄松一口气,嘟囔道:“你真奇怪,这么在意这件事吗?而且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凡人呢?我只知道怎么干农活,这些经书里的事,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加百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要审判她的灵魂。“上帝说,我应该好好看一看你们。”他歪了歪头,显得有些困惑,“或许她在说,即使人类这样微弱的智慧之火,也有些许可取之处?”

卡塔琳娜有些意外,难道这个天使指望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启示吗?

“原来你想知道我对堕天的看法。”她捻着手心里一颗沙砾,笑了笑,“不过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问问上帝呢,祂肯定能给你最正确的答案。”

“但我也在问你,卡塔琳娜。”

一座顺着水流漂来的冰山,不管你如何呼喊、哀求,它都无动于衷地朝你撞来。这就是卡塔琳娜听到加百列的语气后产生的感受。

“好吧,请不要因为我说错了就惩罚我……”卡塔琳娜绞尽脑汁思索着,“嗯……那些修士到处追杀女巫,因为他们觉得女巫和大多数人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就是有害。他们只盯着这一丁点儿的‘不一样’,心里满是仇恨,把上帝有关友爱、宽容的教诲都忘记了,我想,这就是修士们的灵魂被扭曲得如此可怕的原因。”

她把自己接下来想说的话好好放在嘴里咀嚼了一番。如果能够直言不讳,她想认真告诉加百列,你们和魔鬼们之间相互争斗,哪怕把人间搅得一团乱也在所不惜,这样难道不是犯了跟那些修士们相同的错误吗?天使和魔鬼,都盯着对方身上跟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却忘了你们同出一源的事实,你们把天堂分裂了还不够,现在又要来分裂人间了。

只不过,卡塔琳娜并不敢真的这么说。月球冰冷的灰尘厚厚地堆在脚下,她如果不够小心,可能也会被加百列变成它们的一部分。

“天使和堕天使当然是不同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否认你们之间的差异,但是……”她小声说,“但是,为了解决这点差异,就一定要让对立的一方完全消失吗?”

天使的翅膀向四面八方沉默地张开着,太安静了,太不正常了,简直像是第一道雷电劈过后,所有生物都在惊吓中一动不动的那种安静一样。

卡塔琳娜有点害怕了。

她很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局面。

“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她嗫嚅着说,“就算你们一定要争,可不可以……不要把人们都卷进去?镇子上死了太多人了,我每天都听到有人在哭……”

然而她这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立刻被戳破了。

“你已经卷进来了,卡塔琳娜。”加百列说,“你已经卷进来了,没有谁可以站在岸上。”


06. 

“我毫不迟疑地赞同她将那位精灵老师请来……春天已经来了,太阳一落下地平线,一轮蛾眉月就连同金牛宫中的土星一起当空照耀起来。母亲离开我来到一个最近的十字路口,发出了高声的呼喊,表达她的请求。做完那些仪式后她回来了,伸开右手掌示意我不可出声。我们于是相互依靠着并排坐下,把衣服盖在头上。”——《梦境》,约翰尼斯·开普勒。


1621年8月初,居格林根小镇。

约翰尼斯·开普勒抱着一卷辩护材料,急匆匆地赶到小镇上唯一的监狱里去。那座监狱是一幢灰扑扑的石砌建筑,隐藏在同样灰扑扑的民宅之间,如果不是里面经常传出悲惨的嚎叫,你甚至都不会多看它一眼。

这个不起眼的东西现在成了开普勒的噩梦。

从去年九月份开始,约翰尼斯·开普勒无数次来到监狱,受尽狱卒的呵斥和冷眼,可他还得笑脸相迎,因为他的母亲卡塔琳娜·开普勒被指控为女巫,关押在这里。

八月的太阳在他头顶喷射着恶毒的烈焰。开普勒穿的尖头皮靴在碎石路上直打滑,双脚又酸又痛,他站住了,鼻尖滴下来的汗水啪嗒啪嗒地打湿了辩护词。望着那几条在白亮亮的日光中蜿蜒的道路,他突然忘记了自己该走到哪里去,但走到哪里还有什么关系吗?世上没有不受苦的路。有几个本地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不明白这样一个光鲜体面的绅士为什么要在路中央发呆。

一切开始于六年之前。1615年夏天,卡塔琳娜的邻居、一个叫厄休拉的女人告诉地方长官,卡塔琳娜用巫术把她弄成了跛子。偏偏这位长官对抓捕女巫一事分外热衷,他在任期间,一共以“施行巫术”的罪名处决了九名女性,对于卡塔琳娜,他当然也不会手软。在六年的时间里,开普勒和弟弟妹妹想尽办法证明母亲的清白,但这位长官同样不依不饶,经过无数次审讯、开庭和听证会后,他终于把卡塔琳娜送进了监狱。

开普勒原本住在林茨,离居格林根有千里之遥,而且他还担任着一所大学的教职,可母亲如果真的被判有罪,就要被烧死或砍头,开普勒只能变卖了一部分家产,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又是坐船又是坐马车,总算赶到了居格林根。他决心用自己的全部学识和智力——说不定还有尊严,他已经向管理此地的公爵写了好几封求情信——来保护自己的母亲,就像小时候母亲保护他那样。

想到这些,开普勒就又恢复了一点勇气和力量,能支撑着自己走到监狱那儿去了。

踏进监狱大门之前,他先默念了几遍上帝保佑。狱卒站在旁边看着他,默不作声,不像往常那样骂骂咧咧的。

“我来找我的母亲卡塔琳娜,谢谢。”开普勒说。其实这句话没什么必要,狱卒早已认识了他,不过他觉得这样比较礼貌,

“有人来探望她。”狱卒小声说,怕惊动什么似的。

“谁?”开普勒有点吃惊,因为母亲在居格林根并没有亲戚,就算有,这种时候也只会躲得远远的。

狱卒摇了摇头,露出一点畏惧的神色,开普勒不知道这个人害怕的是什么,他越来越困惑了。

他穿过狭窄阴暗的走廊,极力忽视两边牢房里犯人们的叫嚷和呻吟。这些乱糟糟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母亲的说话声:

“不,我不出去。”她很执拗,“这样问题根本没有被解决……”

“你有更好的办法?”另一个声音反问道。

开普勒吓了一跳,他看到一个身材很高的男人正站在牢门前,隔着栅栏跟卡塔琳娜说话。那人一身衣服都是雪白的,在这昏暗的牢房里简直就像月光一样耀眼。

开普勒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卡塔琳娜和那个人也转过头来看他。像是一直都认识他似的,那男人开口道:“约翰尼斯,你来告诉你的母亲,现在怎么做才是最明智的。”

开普勒看到了他的眼睛。

“天哪。”这是开普勒仅能说出口的词了。他手里那卷厚厚的辩护词“扑通”一下掉在地上。

以前,母亲就经常跟他说,她见过一位紫色眼睛的天使。开普勒那时候已经很有怀疑精神,并不相信母亲所说的,只把这些当作一个迷信的乡下老妇人的胡言乱语,但现在,他亲眼看到了,人间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眼睛。

“是真的。”开普勒说,都没察觉到眼泪正从自己脸颊上滑落,“妈说的是真的,天哪,太好了,我还以为她……精神错乱了……”

“你以为的可能是对的。”那个天使说,脸色不悦,“你的母亲现在就能离开这儿,可她不肯。”

开普勒疑惑地转向母亲,这才发现她那间牢房的门是敞开着的,她脚上的锁链也不见了——这一定是天使做的,天使是来拯救她的。只要母亲愿意,可以立刻跨出牢狱,回到自由的世界里去。

“为什么不走,妈?”开普勒也着急起来,“再过几天,就要召开最后一次庭审,如果我们又输了的话……”

“我现在从这儿走出去,就成了逃犯。”卡塔琳娜说,“不,我要让大家都听听我的道理,他们都得知道我是清白的。”

“怎么证明你的清白呢?”开普勒大声道,“他们说,你用巫术害得很多人生病,实际上我们家乡那儿就是有很多人生病。他们说你窝藏过一个女巫,我知道这是真的,不过我勉强能辩解说,你不知道那是个女巫。他们说你曾经想要拿我外祖父的头骨来做酒杯,这是千真万确的,有守墓人作证,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吧,妈,我该怎么办?”

卡塔琳娜露出悲伤的神色,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但她还是咬着牙说:“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也没有使用过巫术,所以我没必要像个胆小鬼似的逃走。”

开普勒望着母亲,有点无可奈何。卡塔琳娜今年已经74岁了,她的脸晒得黑黑的,五官蜷缩在皱纹里,像一朵枯萎的雏菊。她的腰背因为长年劳作而弯曲,再加上几个月都待在监狱里受折磨,整个人显得矮小又瘦弱。开普勒用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抱起来,强行带她离开,可他不敢这么做,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母亲那具小小身体里蕴藏的能量。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就是凭借这样的意志力,她才独自一人把四个孩子抚养长大。

天使也劝说道:“你想向人类的理性证明,你是无辜的,但这很难实现,因为审判你的那些人受了恶魔的影响,他们的思维被扭曲了,不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我成了天使与恶魔战争的一部分吗?”卡塔琳娜问。

“恶魔们一直都没有放过你。”天使回答,“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遇到的那两个怪物吗?他们原本是修士,海因里希·克拉马和约翰·司布伦格,非常仇恨女巫。恶魔利用这种仇恨,把他们的灵魂变成丑陋的怪物,来人间挑起对立和纷争。这两个人试图杀了你,没有成功,眼下他们正诱惑法官判定你有罪!”

“那么,让他们停止,加百列!”卡塔琳娜恳求道,“你是最强大的天使,一定有办法结束这一切吧?天堂和地狱已经分裂了,不要再让人间也分裂,救救我们吧!”

开普勒心惊胆战地看着母亲与天使争论,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的腿发软了。

卡塔琳娜走回牢房的角落里,在一块平整的地面上坐了下来。她朝加百列笑了笑,“就算最后会被烧死,我也要留下我的名字,这样很多年以后,人们就会知道那时他们犯了错。”

“可是,妈……”

“祝你好运,卡塔琳娜。”加百列说。

他发着光的身影渐渐变淡了,几乎成了透明的。开普勒大叫着冲过去,想要留住加百列,可是等他把手伸出去时,加百列已经消失不见,他扑了个空,留在他掌心里的,只有一缕微弱的光。

然而很快,这仅剩的光也熄灭了。

1621年9月28日,人们对卡塔琳娜进行了最后一次审讯。她被押着走出监狱,前往市政厅。在那里,面对着满屋子奇形怪状的刑具,她也毫不恐惧,而是平静地跪下来,向上帝请求力量。

她说:“我没有什么可忏悔的。圣灵与我同在。”


07.

隔着地狱火焰的光与烟,别西卜望向宝座上的路西法。

她垂下自己的翅膀表示恭顺。只有遇到非常棘手的事情,路西法才会单独召见她,而这种时候,路西法的脾气通常不会太好。

路西法摆了一下手,示意蝇王不用拘泥于礼节。别西卜揣摩着他的脸色,觉得这次应该没有那么糟糕,才很谨慎地走过去,靠近了他。

“我收到一封来自天堂的信。”路西法说,“加百列写的。”

假如别西卜有心脏,这时候就会停跳了。“哦,因为什么事?”她强装镇定地问。

“他请求我们,暂停向人间派遣修士们的灵魂,简而言之,不要再追杀女巫了。”

加百列一定不会用“请求”这个词。别西卜心想。

路西法接着道:“而且,就这件事,他打算来地狱跟我们和谈。”

“他自己?来这儿?”别西卜问。

“对,只有他一个。”

别西卜浑身都在发抖——加百列到地狱里来?带着他那一圈闪亮的天使光环?开玩笑!那样他将比黑夜里的灯塔还要显眼,所有的恶魔都会想要扑上去,把他圣洁的翅膀撕个粉碎!加百列这个蠢才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看不出这其中的危险吗!

不过这些不能让路西法知道,所以她实际说出口的是:“天堂里的那帮家伙又自作聪明了,他们肯定在玩什么花招。”

“如果我们同意这场和谈……”路西法说得很慢,别西卜看得出他在把心里的无数个想法反复衡量,“加百列会是自堕天之后,第一个来地狱的天使。”

千万不能来地狱。别西卜在心里对加百列说,你不知道有多少恶魔想要把你当作他们的战利品。亲手杀死天使长,这是值得恶魔们永远吹嘘的事情,他们愿意用尽一切办法,只要能取你的性命。

我绝不允许这件事发生。

“他声称是为了谈判,但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别西卜说。

“我想他是为了那个叫卡塔琳娜的人类。她被当作女巫关起来了,很可能被判有罪。”路西法说。

“我听说了。”别西卜面无表情地说,“大家都猜测他和那个女子有特殊的关系。”

“不过,或许是为了卡塔琳娜那个了不起的儿子。”

别西卜点点头,“我知道他,约翰尼斯·开普勒。他认为宇宙是上帝用多维立体几何和物理创造出来的一个精密仪器,它所有的运转都是遵循规则的。”

“开普勒已经发现了不少这个仪器的‘运行规则’了。”路西法说,“这里面一定有卡塔琳娜言传身教的成果,这样一个人本该是我们争取的对象,本该是。”

“但如果我们让那些人烧死卡塔琳娜,开普勒也就决不肯站到我们这一边了吧?”别西卜耸了耸肩,“我一开始就不同意利维坦的计划,到目前为止,虽然那些修士们疯狂的灵魂杀死了很多女巫,但我们在人间的事业并没有多大进展,也并没有让更多人类投身地狱。”

“看来利维坦的计划内外受敌,你作为同僚不支持他,外面还有天使给他捣乱。”路西法笑了一下,盯着别西卜的目光却变得凶狠,“你与加百列打交道的时间最长,你觉得他有多大决心来阻止这场女巫狩猎?”

“天使都是些头脑简单的家伙,只要是认定的事情就绝不会变。”别西卜说,“加百列已经做好为此一死的准备了,我的主人,不然他不会要亲身下地狱来谈判。”

“难道我们能允许‘全知之眼’进入地狱吗?”路西法问。

“加百列看到的一切,上帝也都会看到。”别西卜答道。

路西法沉默不语,别西卜耐着性子在一旁等待,但其实她焦躁得恨不得大吼大叫。

时间好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我们不必回信。”路西法说,“没必要特地回复一个天使,但我们同时也要把派到人间的修士灵魂召回来,这件事就这么结束。”

别西卜一下子觉得轻松起来,她很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

“我明白。”她说。

“我不希望利维坦再参与这件事,从现在开始由你接手。”

“是。”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把快活的情绪表露在语气里。

1621年10月初,卡塔琳娜·开普勒被判无罪,长达14个月的牢狱生活终于结束。她搬家到一个名叫罗斯瓦尔登的小村庄,和自己的女儿住在一起。

第二年4月13日那天晚上,卡塔琳娜从睡梦中醒来,周围很安静,也没有一丝雾气,明亮的月光洒满大地,仿佛洗得非常洁净的银纱。

她觉得无比惬意,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等把胳膊放下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皮肤上的皱纹全都不见了,光滑得像十几岁的少女一样。

只不过,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奇怪,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也知道它来临时会是什么模样。卡塔琳娜轻巧地站起来,把自己那具干瘪的肉身留在床上,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要到月亮上去了。”她喃喃自语。

窗外,月光铺成了一条亮晶晶的路,通往夜空温柔的怀抱。这个世界凝视着她的背影,安静地说了再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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