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好兆头】创世纪（六）

“不行”这句话掷地有声，简直像枚蹦跳的金币般在加百列耳边丁零当啷转来转去，传到办公室各个角落里仍然余音不绝。加百列本来都打算坐回椅子上、结束这场谈话了，却又冷不丁吃了这一惊，转过头来重新审视亚茨拉斐尔，好像他以前从没认识过这个天使一样。

亚茨拉斐尔还是俯首听命地站在原地，两手捏着衣角，脚尖紧紧并拢。从加百列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奶油色鬈发的头顶，像是柔顺而安静的羔羊，乖乖等着引颈一刀，可他刚刚分明强硬地拒绝了加百列，斩钉截铁，态度决绝，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

不过加百列并没有多么生气，诧异之余，他更多觉得好奇。

除了全能之主和另外两位天使长，很少有人敢对加百列说“不”。一些天使会畏惧地从他面前躲开，另一些天使会争先执行他的命令以求赞许，在他们那里，加百列的字字句句都像十诫一样不可更改。亚茨拉斐尔只会比他们做得更好——他很早就跟在加百列身边，对天使长敬畏有加，事事服从，从来没有让加百列失望过。

但现在，加百列要求他与克罗利断绝来往，他说“不行”。

“你和克罗利是朋友？”加百列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

亚茨拉斐尔抬起头，用他那双大大的灰绿色眼睛看着加百列，这种无辜的神情往往会给他的话添加份量，“是的，我觉得他非常好。”

加百列挑了挑眉毛，心里的惊讶又多了一层——据他所知，亚茨拉斐尔没什么朋友，他的话题似乎总与其他天使搭不上边，他为之兴致勃勃的内容，却只能换来别人一声嗤笑。不过，以加百列的观点，大部分天使都不值得结交，加百列自己的朋友也很少，所以他对亚茨拉斐尔倒有些青出于蓝的得意，还告诫亚茨拉斐尔，不要为了显示自己“合群”而勉强与人结交，朋友这东西从来都是宁缺毋滥。

现在看来，克罗利补上了这个缺。

“抱歉，加百列，我不该说那样话。”亚茨拉斐尔小心翼翼地说，眼睛向上望着加百列，仿佛蜗牛试探性地悄悄伸出触角。“我可以问问吗，为什么不能与克罗利接触？”

无论以什么理由，高阶天使都不能干涉下属和谁交朋友，因为所有的天使都是兄弟，你怎么阻止别人亲近自己的兄弟？但加百列就是觉得设计组的天使都有异常，他们似乎在暗地里策划着什么，克罗利说不定也参与其中了，这次星体爆炸就有他的手笔——这都只是加百列的直觉和臆测，毫无根据，也就更加难以对亚茨拉斐尔解释。

所以他只能换个角度，从“忠诚”入手。毕竟，所有的上司都有权利要求属下忠诚。

“亚茨拉斐尔，你想去设计组工作吗？”他突然发问，把这问题当作一记直球丢到下属脸上。

亚茨拉斐尔的肩膀明显颤抖了一下，“什么？不，我没有……我在这里很好，从来没想过……”他声音渐渐小下去，“我设计那只鸟，就是因为兴趣……觉得很好玩……”

“设计组的工作确实有趣一些。”加百列拍了拍亚茨拉斐尔的肩膀，神情亲切和蔼，“你很优秀，配得上任何工作，上一次你阻止了星体爆炸，大家都看在眼里，如果你去申请执行组或设计组，我想他们一定开心得不得了，要全员列队欢迎你加入。”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心里很清楚这句话一定会吓到亚茨拉斐尔。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亚茨拉斐尔的表情渐渐凝固，像被扼住了脖子一样张大了嘴巴，“啊……不……我不是……”

这可怜的银发天使口吃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没有打算离开，在审核组很好，是真的……”

“我看不像，你做设计组的工作时明明更快乐，对吗？”加百列的微笑像钩子一样割人，再一次成功破坏了亚茨拉斐尔整顿好的面部表情。他慢慢踱回办公桌后面，似是随口一提地说道：“亚茨拉斐尔，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要让你一直坐在门口收发文件吧？”

他用余光瞥了亚茨拉斐尔一眼，发现对方已经萎靡得快要原地融化了。好的，很好，亚茨拉斐尔被吓住了，心理防线崩塌，完全任他拿捏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亚茨拉斐尔，但你也该理解我的苦心。我早就替你做了最好的安排：等到伊甸园建成，你就担任那里的守护，教导、指引我们在尘世的代理人。你要让他们懂得如何敬拜神明，如何管理自己的家园和其他生命。这件工作不难，但很容易出业绩，你想想上帝听见他们唱颂歌时该有多高兴？等你有了这个履历，我再把你调回来，那时候给你表彰、升职都不成问题。这才是最快的路，你明白吗？”

他说一句，亚茨拉斐尔答一声“是”，那副温和驯顺、迷途知返的模样让加百列非常满意。最后他挥了挥手，表示到此为止，“你自己认真想想，不要跟不相干的人来往，会影响前途。好了，出去吧。”

亚茨拉斐尔溜出门去了，紧接着别西卜就走了进来。加百列看到她身影的一刹那就翻了个白眼，准备好迎接她飞刀一般投掷过来的冷嘲热讽了。

他两手撑着桌子，上身前倾，仿佛上膛待发的枪，“有事？”

“当然有事。”别西卜模仿着他的语调，阴阳怪气地说，“要不是有事，我为什么要屈尊来办公室这种地方？”

她走到办公桌前，“你把那个小胖子怎么了？”

“只是劝诫他几句。”

“劝诫？他的表情都快哭了。如果有机会，你的下属们一定很乐意亲手把你翅膀上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来，把你加诸他们身上的痛苦和惊吓千百倍奉还。”

加百列被气笑了，“你来教导我怎么管理下属？”

“不，我只是担心有一天没人帮你。”

在众天使当中，别西卜的容貌远远称不上完美，冰冷的淡蓝色眼睛和下垂的嘴角让她看起来有点死气沉沉的，所以这句低沉沙哑的“有一天没人帮你”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更加压抑。

加百列略微偏了偏头，用一只眼睛睨着她，“且不说我永远不会有需要别人帮忙的那一天，问题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别西卜盯了他一会儿，突然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没什么，只是稍微提醒一下你，不要总是虐待下属，他们可能会去上帝那里控告你职场霸凌。”

加百列坐回椅子上，气定神闲地仰靠着，“那只好怪他们自己辜负了我的栽培。话说，你今天是专门替他们来鸣不平的吗？”

“不是。我听说最近会有一场投票，想提前问问你，是关于什么内容的。”

这句话给加百列的重重疑心又加了一颗砝码，因为别西卜以前从来不会过问工作的内容，但现在她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打听这些，好像她突然对自己的事业上心了一样。

“是啊，投票，事关我们要选择哪种生物作为神在尘世的代理。”加百列装作漫不经心，暗暗观察着她的表情。

“就这个？你替我投票吧，我不想去了。”

加百列点点头，“好啊，你打算怎么投？”

“我还没想好……你想投哪个？让我参考一下。”别西卜问他。

加百列忍不住皱眉——这不对劲，很不对劲。通常，别西卜都会直言自己的决定，而不是询问他要怎么做，因为她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按照自己的喜好任意妄为。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呢，别西卜？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的想法了。”加百列调侃似的说。

别西卜瞪了他一眼，“别太感动了，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挑选。投放到地球上的物种有几千万种，我怎么挑得过来？”

几千万种，不是几百万，也不是几亿万，她这个说法称得上相当准确了。

加百列站了起来。

“只有设计组知道地球上大概要有多少生命体，而他们今天才交了第一批稿子。”他轻声说，“我都还没有审阅，别的天使更不可能看过，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投放到地球上的物种会是‘几千万’这个数字？”

看到别西卜的表情骤然僵硬，他竟想要哈哈大笑，因为他从没在别西卜脸上见识过这种滑稽的表情，连带的，他也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滑稽起来，这种各怀心事、却又装作彼此坦诚的关系。

哦，不对，只有他一个人相信他们真的彼此坦诚。

加百列把他们的种种过往当作废纸一样揉成一团，丢到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里去。随即生出的是愈发炽烈的怒火，这令他面部扭曲，神色狰狞，唇形保持着微笑，牙关却越咬越紧，一点点挤出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毒最尖锐的话：

“你真的不适合替别人做间谍，别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