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上司组】九日谭(一)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人类历史上第一对兄弟,亚伯和该隐的。快看美美的图


第一日·私爱


01. 


亚伯杀了该隐。


他把那燃烧的炎剑插进该隐胸膛里,灼焦的皮肉冒出白烟,骨骼断裂时闷响连连。临死之际,一声挤压变形的尖叫从喉管冲出,高高抛向半空,却在下坠之前就戛然而止。


跟宰一只羊没什么区别。亚伯想。


尸体倒了下去,伤口敞开着,血还在喷溅、流淌,鲜红的,温热的,浓稠的。亚伯俯低了身子,把手探入尸体胸腔,五指穿过支棱的断骨和黏连的肌肉,在这一片狼藉中搜寻翻找。他半条手臂上都染了血,搅动着五脏六腑,发出沽滋沽滋的微响。


就像搅动一桶奶酪或熟葡萄。


他将那颗尚在抽搐的心脏拽了出来。


然后,他双膝下跪,虔诚而恭顺,把这颗心高举过头顶,进献给面前的天使长。


之前,天使长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这场凶杀——又或者说,是为了献祭而准备的牺牲——当亚伯双手奉上那颗新鲜的心脏时,天使长才朝他走过来,并伸出自己的手,用指尖在这心脏上蘸了蘸血。


鲜血成串滴落,浓墨重彩


天使长把指尖沾染的血抹到嘴唇上,由此第一次品尝到了人类的味道。


02. 


整场事件起源于一天之前。


那个时候,亚当、夏娃和他们的两个儿子该隐、亚伯,一家人齐崭崭立在大路口,朝着远方翘首以盼。他们在等待一位贵客,这位客人非同寻常,绝对不可以怠慢。


昨天晚上,亚当和夏娃做了相同的梦,上帝在梦里告谕说:明天正午时分,天使长将登门拜访他们。


亚当和夏娃都曾见过天使,那位权天使负责守卫伊甸园东门,圆胖柔软,和蔼可亲,但这次居然是天使长——荣光之最,万千天使的首领,统率七重天的大君——要亲自降临了!


一家人倾尽所能准备了盛宴,却还唯恐不足。实际上,当他们站在路旁等候时,夏娃一边替丈夫整理袍子上的褶皱,一边问儿子们:“你们做的饭都没问题吧?”


“绝对没问题,妈妈。”亚伯信心满满,笑容洋溢,“今天早晨才宰的小羊羔,毛剃得很干净,我烤的时候还……”


“当然,我知道,你很棒,做什么都让人放心。”夏娃冲小儿子一笑,灿烂而宠溺,把脸转向大儿子该隐时却一下子严肃起来,“那些菜,还有水果,你确定上面没有泥巴或者虫子什么的?最好一点疤痕都没有!”


“确定,妈。”该隐闷闷地回答,头低垂着,只觑着自己的脚。


“安静!”亚当压着嗓子道,因紧张而颤抖,“来了。”


风吹起道路尽头的沙尘。


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慢慢走上来。


亚当一家直挺挺站着,大气不敢喘,确切地说,他们现在有点不知道自己的手脚如何摆放才算适当。眨眼之间,那白色身影就来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个女人,黑色短发,冰蓝色的眼睛锐利而阴沉。她个头不高,相貌平淡,可她身上有种什么东西……令人畏惧,令人退缩,令人不敢直视。


她向人类宣告:“吾乃上帝左手、天军统帅、群星中至高至亮者,吾之名为别西卜。”


话语一出,四方震荡,空气中充满金属般的回响。


亚当一家人向她欠身致意。“恭候多时,尊敬的天使长。”亚当朝自己家的方向一展胳膊,“请吧,希望寒舍能为您提供舒适的休息。”


他们往回走。别西卜大摇大摆地跨进了房门,径直走到餐桌旁坐了下来。桌上高高堆着烤好的嫩羊羔肉、熟牛肉、水煮蛋、腌鱼、椰枣、无花果、鲜奶酪,还有一大壶葡萄酒,别西卜看起来完全被这些食物淹没了。亚当和亚伯也紧随其后,在桌旁落座。


当该隐也打算进去时,夏娃一下子把他拦住了,“柴火还缺一些,你快去准备,我一会儿还要做烤饼。”


该隐看了母亲一眼,黝黑扁平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那些长年劳作而变得麻木不仁的牲口一样。他默不作声,也没有点头,就自己转身走到柴垛旁,弯腰弓背,把斧子高高抡起来,对准了那些粗硬的木柴用力猛劈。汗珠从他漆黑的皮肤里一层层渗出来,随着肌肉伸展而流淌,因烈日照耀而闪烁,仿佛乌木上缠绕着金线串成的珍珠。


屋里欢声笑语,屋外是一下一下吭吭砍柴的声响。


就在该隐劈完了第三垛柴火、刚刚直起身来想要喘一口气的时候,一个巨大雪白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这东西就像座白色的沙丘,正一起一伏地朝这边移动过来。


该隐吓了一跳,擦去脸上的汗水,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头白骆驼,高大健壮,纯白如雪,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骆驼背上还驮着一个人,用白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戴头巾和防风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白骆驼走到了该隐面前,它背上的骑手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该隐惊奇地看到,骑手的那双眼睛是紫色的,是比暮霭更浓郁、比夜空更深沉的紫色,奇异而罕见。


骑手解下了面纱,露出一张轮廓刚毅、棱角明晰的面孔,神情里带着天然的傲慢和咄咄逼人。“我是天使长加百列。”他说,语气淡得像在陈述常识。


这简直是从天降下一闷棍,把该隐打懵了。


“抱……抱歉,但……请问天使长有几位?”该隐磕磕巴巴地问。


白骆驼不安地动了一下,从鼻子里喷出粗重的喘息。


骑手审视着他,眉头微蹙,“只有我是天使长,怎么了?”


糟糕。该隐吞了吞唾沫,觉得心脏掉进了深渊。


03. 


欢声笑语中止了,屋子里的气氛紧张到极点,因为这方寸之地实在盛不下愈发膨胀的愤怒与敌意。


那自称加百列的男子正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瞪着餐桌后的别西卜,怒火让他的形象显得更加高大恐怖,阴沉地耸立着,简直要把屋顶冲破。


“你来做什么!”他低吼道。


“做我该做的,引导迷途的羔羊,传播智慧与真理。”别西卜狡黠地眨眨眼,冲他咧嘴一笑。


“你们认识?”夏娃问。


“从没见过!”加百列道。


“老熟人了!”别西卜道。


这两句话同时发出,在空气中撞在一起,效果令人尴尬。亚当和夏娃眼珠向左瞟一眼别西卜,又眼珠向右瞟一眼加百列,眉毛挑得像四条问号。该隐和亚伯瑟缩在他们下首,大气不敢出。


加百列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划过,看到的只有惊讶、迷惑、恐惧,没有谁恍然大悟,没有谁洞察真相,就像那些低智的动物或顽固的岩石。


“那……请问你们二位谁是真的天使长?”亚当问道。


“当然是我!我先来的。”别西卜理直气壮地说。


四个人类纷纷把怀疑的眼神投向加百列,显然是等着他自证清白。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加百列又惊又怒,身上迸发出比太阳更酷烈的光芒,“我才是天使长!她是恶魔!堕落的罪人!污秽的叛徒!你们好好看着!”


六只纯白巨大的翅膀从他背后猛地张开来,搅起飓风,气流呼啸奔腾,轰地掀翻了桌子、床榻和橱柜,食物噼里乓啷飞到墙上、溅落满地,窗户和门在强大压力下嘎吱作响、不堪重负,墙壁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痕……


夏娃被一个飞起来的盘子砸到了头,她惨叫一声蹲下身去,亚当赶紧把她抱进自己怀里,该隐和亚伯也急忙朝父母靠拢,四个人像受惊的雏鸟般攒聚在一起。整座房子成了一锅烧开的水,一切东西都在上下翻飞,颠倒滚动,互相撞击,粉碎解体。窗外,太阳黯淡下去,月亮与星辰也隐匿了,昏天黑地中,只有加百列的三对翅膀闪耀着刺眼光辉。


别西卜也张开了翅膀,宁静如夜的黑色翅膀,羽毛丰厚而光滑。她把翅膀垂下来,覆盖住那四个瑟缩成一团的人类。


“恶魔们容易动怒,当他的伪装被揭开时,就更气急败坏。”别西卜声音温柔,神情慈爱,对亚当一家人起到了极大的抚慰作用,“但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邪不胜正。”


“大胆!你也配说这话!”加百列厉声断喝,上前一步,如猛兽蓄势待发,“看看你的羽毛,都已经被玷污……”


“她的翅膀也是白色的呀……”亚当从茂密的羽毛下探出头,嗫嚅道,“和你的一样白。”


加百列闻言一怔,原本锐利眯成一线的眼睛睁成了一个困惑的圆,“白色?不是,她的是……”


不过在话说完之前,他就自己想明白了:别西卜一定用了什么奇迹,让这些人类把她的翅膀看成是白色。


怪不得人类会被蛇诱惑,因为他们太愚蠢、太迟钝,不辨真假,易受欺骗。加百列想。


他在心里给人类下了判决,简单,直接,精准。


加百列再度开口,声音冷酷无情,仿佛来自遥远冰冷的宇宙深处,“既然尔等愿与恶魔为伍,那么我必降天罚,除尔等之罪恶。”


他抬起一只手,掌心光芒炽盛,似乎是无数利剑旋转。汹涌的光流让人类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加百列的面孔——那就像喷火咆哮的巨龙一样骇人。


别西卜冲他冷笑,“魔鬼,你别想在我面前滥杀无辜!这些人在我庇护之下,你敢放肆!”


他们两个都张开翅膀,蹙额皱眉,瞪视彼此,像一对杀红了眼的斗鸡。


“请等等!两位,先息怒吧!”亚当终于鼓足了勇气,冲出来挡在他们中间,“我们之前从没见过天使长,所以现在一时半会儿也分辨不出谁真谁假……不过!只要多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肯定能看出来!”


“对,没错。”夏娃战战兢兢地起身,“请你们两位先在我们这里休息,住一晚也没事……给我们时间好好辨别……”


“我是不担心什么。”别西卜优雅无声地收拢了自己的翅膀,对加百列傲然一瞥,“说不定那恶魔会担心自己被识破,不敢在此地停留呢。”


“住口。”加百列恨恨说道,霍一下把三对羽翼同时闭合,那暴躁翻腾的飓风也随即息止,乱飞的家具都稀里哗啦落下来。


“我等着呢。”他咬牙切齿道。


04. 


按照亚当和夏娃的安排,别西卜住进亚伯家,加百列住进该隐家。


夜里,亚伯偷偷溜出门,到父母住的那栋房子外等待着。他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眼神明亮,喜欢大笑,无忧无虑地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让人看着也忍不住和他一同快活起来。


过了一会儿,夏娃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长条形的、沉甸甸的包袱。


“这是炎剑,天使的武器。”夏娃把它递给亚伯,“我们离开伊甸园的时候,守卫东门的权天使送给我们作防身用的。要是那恶魔现身了,你就拿炎剑对付他。”


“母亲,您觉得……那个加百列会是恶魔吗?”亚伯怀抱炎剑,显得惴惴不安。


夏娃沉思着道:“我和你父亲只见过一位天使,就是守卫伊甸园东门的权天使,他非常温和、亲切,既然所有的天使都是为执行上帝的爱而存在的,那么天使长应该更加慈祥才对啊!”


亚伯一个劲地抓挠着头发,烦躁又不安,“那位别西卜,一直和颜悦色的,加百列就……他想杀了我们,我看得出来!他真的想……”


夏娃把手一划,“小点声!”她自己也压低了嗓门,“有时候,我不太明白……不明白‘她’和那些天使们都在想什么。”


亚伯对母亲的话感到困惑,毕竟,他没有经历过那段颠沛流离的逃亡时光,也未曾感受脱离伊甸园步入荒漠的紧张与恐惧,所以他还不知道,对于人类而言,上帝的心思是何等难以揣摩。


“母亲,你见过恶魔吧?恶魔们都长什么样?”他问道。


“恶魔们吗?”夏娃回忆着那条诱惑自己吃下禁果的大蛇,说实话,她还有点感激他,毕竟她离开伊甸园后自由多了,“恶魔能够变成各种动物的样子……”


05. 


别西卜在干渴中暴跳如雷。


现在是半夜,亚伯却不知道偷偷溜出去干什么了。别西卜只觉得喉咙里像塞进了一千根钢针,又痛又痒,急需一点清凉泉水的抚慰。白天,她和加百列对抗时消耗了力量,现在这种令人不适的感觉就像后遗症一样翻上来了。


加百列那个傻瓜,居然来真的!别西卜愤愤地想着,“咚”一下把脚底的大石头踢出好远。


沉沉黑夜里,她从一间屋子流窜到另一间屋子,摸遍了这个家庭里所有的水缸和陶罐,却没有找到一滴水。


难道亚当招待天使长,都不记得要打水吗?别西卜困惑又焦躁地转来转去,直到她听到了一阵活泼欢快的水声。


声音是从远处两个高耸的沙丘后面传出来的,哗啦啦,淅沥沥,让她更口渴难耐了。


而且她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那是谁、在干什么。


混蛋!蠢材!她在心里狠狠咒骂着,咚咚地跺着脚步向那两个沙丘走去。


和她想的一样,沙丘后面是个用石块砌成的坑,可以用作洗澡池。此时,洗澡池里盛满了水,泡在水里的是——加百列。


别西卜冲到水坑边,脚尖一扬,把一大堆沙子“轰”地踢进水里。


加百列看到她时大为受惊,猛地向下滑去,只留一个脑袋在水面上,并且这个脑袋还被一对羽翼围绕起来,就像包裹了一层蓬松的头巾。


“你干什么!”加百列冲她低声咆哮,并在夜色中微不可察地涨红了脸。


别西卜撇撇嘴,敏锐的视线穿透了水面,“我干什么?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呢?水是你用光的吧?”


加百列坦然昂起头,神情纯净无辜,“是啊,怎么了?”


“你非洗澡不可?”


“人类的躯壳太麻烦了!我用的这具皮囊一直不停地出汗,袍子都湿透了!”加百列愤愤不平地说,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还有一股奇怪的臭味。”


“这里是沙漠,加百列。”别西卜用对待白痴一般缓慢又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沙漠就意味着水很少,亚当他们要走很远很远,来回挑很多次水,才能把水缸装满。”


她上身前倾,探出的脑袋和脖子像矛头一样直咄咄地指向加百列,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特意加重,把它们当成石块劈头盖脸地砸过去,“而你!居然!为了洗澡,把这些珍贵的水都!用!光!了!”


最后一击尤为致命:“明天他们喝什么?拿什么做饭?你居然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影响了一家人的生计,干得好,天使。”


加百列盯着她,阴沉不语,眉心皱起的竖纹仿佛谴责之剑。


“你对人类了解太少了,还不如我们。”她下了结论,“都是因为养尊处优太久——上帝的偏心迟早会害了你们。”


加百列后背最顶端的那一对翅膀在水面上挥了一下,舀起一大捧水朝别西卜泼过去,“胡说!上帝绝没有偏私!”


哗啦一响,水柱在夜色中划过一道银闪闪的弧。


别西卜笑得比刀子更冷更利,“她当然偏心,就像夏娃似的。你没发现吗?夏娃爱她的小儿子亚伯,不喜欢该隐。今天中午吃饭时,她都没有让该隐进屋。”


她往沙地上一坐,双手抱膝,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架势,“父母偏心得太明显了,我敢说,这种家庭里的孩子,早晚会投奔我们恶魔。”


加百列在水里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你说错了,母亲的爱只是有很多种不同的表现罢了。”


“不同的表现?”别西卜吃吃发笑,“就像‘她’当初把路西法从天堂里赶出来,扔进冒火的深坑里那样?也是‘爱’的一种表现?”


加百列的脸色更难看了,浓黑的眉毛压低了额头,有阴影从眼眶深处流出来,和幽暗的水面融到一处。


别西卜却显得很开心,歪着头不住地笑,带动肩膀一起颠簸。她当然是故意说这些的,自从堕天之后,惹恼加百列就成了她最开心的事,也是以她现在的身份所做的最名正言顺的事。


“那你来这里冒充我,又是为了什么?给路西法打抱不平吗?”加百列低郁地说,喉结上下的活动让水面漾起一圈波纹。


别西卜收紧了身体:他们终于谈到这件事了,她还以为他们能无限期回避下去。


掌心里扎进了一根刺,若你不去动它,它就静静躺在皮肤下,浑似无有,只有当你不小心碰到,才会突然感到一阵尖细的疼痛,肌肉绽开一丝丝裂纹,血珠一滴滴渗出来。


他们现在就撩拨了这根刺。


她耸耸肩,故意轻描淡写地道:“简单来说,就是和天堂对着干。你们想让人类往上走?我们就把他们拉下来。”


“你们注定失败。”加百列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仿佛无数星辰漂浮在水面上,只看着他这双光芒璀璨的眼睛,就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他说的话,“到了末日审判那一天,我们将取得终局的、永久的胜利。”


“先别这么乐观,看看这些人类。”别西卜晃着腿,悠然道,“他们连恶魔和天使都分不清楚,到了那时候还不一定帮哪边呢。”


加百列神色凛然,“我们赢了一次,就能再赢一次。”


“虚张声势,你现在连这个小水塘都出不来。”别西卜窃笑道,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恶作剧——而恶魔们都爱极了恶作剧。


她一脚踏在了加百列放在水池边的长袍上,然后缓缓转动脚趾,把这件衣袍碾进沙子里去。


泡在水里的加百列猛地挣动了一下,把粼粼水光打得粉碎。他大概是想站起来,却又突然想起自己不能这么光光净净地冲出去,只得赶紧钻进水里坐好,“你想怎样?”他厉声喝问,对别西卜圆睁怒目。


别西卜结结实实踩住他的袍子,就算来了十个天使也别想把这衣服从她脚底下抽走,“就像我说的,你连走出这个小水塘的能耐都没有。”她戏谑道。


当然,她并不是真的认为,加百列穿不上衣服就会被一直困在这个水池里,他只要打个响指就能回到天上,但即便如此,观察加百列的反应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她本来以为加百列会气到脸红脖子粗,会指着她的鼻子大声控诉,但她猜错了——出人意料的是,加百列竟然盯着她一个劲儿地笑,而且是他那种无声无息的、露出一整排白亮上牙的鲨鱼式笑容。


她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喂,你脑子没问题吧?”


这个时候,加百列起了变化。


他低下头去,紧接着脊背高高弓起来,雪白光洁如同破浪而出的白帆。他的脊柱越拉越长,整个身体也随即越来越大。头发则变得膨胀、茂盛,像海浪一般向四周翻滚开来,最后成了浓密的狮鬃。他猛一下抬起头,一张血盆大口从他毛绒绒的脸上伸出来,弯刀似的尖利獠牙割开冰凉的夜风。


加百列变形成了一头白色雄狮。


别西卜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倒不是说她惊奇于加百列能变形,天使和恶魔都没有固定的形态,因此可以随意转换自己的样貌,但她没想到加百列会用“变形成动物”来解决这件事。


这头狮子体型庞大,占满了整个水池。蓬松壮观的狮鬃让他显得更加伟岸。白尾巴从水中扬起来,在半空中甩击,发出霹雳般啪的一声厉响。


别西卜眼睁睁看着白狮子从水池里轻快一跃,跳上岸来,又眼睁睁看着他优雅地抖净了身上的水珠,然后围着她慢慢踱步,仿佛圈禁住了自己的猎物。


“我出来了。”白狮的眼睛仍是紫色的,闪烁着得意洋洋的光。


“嗯,没错,可也看起来更蠢了。”别西卜言不由衷地说。其实她觉得这头狮子比加百列的其他形象可爱多了。


加百列从喉咙里发出低吼,用自己毛蓬蓬的硕大脑袋去顶别西卜。蝇王赶紧一侧身躲开了,因为现在他们体型相差悬殊,她的一整个手掌只能勉强覆盖住狮子的鼻尖。


加百列不依不饶,紧跟在她身后,时而挥动一下爪子,时而张开嘴试图去咬——这头巨大白狮走动起来,连地面都要微微震颤,不过这些动作都极其轻柔小心,甚至不会划破一张纸。别西卜也明白他是在与自己玩闹,于是故作惊慌地向远方逃窜,一边跑,一边还不忘趁机挠一挠狮子的下巴或者薅一把他的鬃毛。


他们过于投入、过于开心,所以,两个人谁都没注意到,听见狮吼声而赶过来的亚伯,正躲在石块后面悄悄看着他们。


06.


第二天清早,该隐和亚伯于蒙蒙晨曦中向上帝献祭。加百列和别西卜站在他们身后观望,风吹起层叠衣袍,在摩擦的衣料间簌簌低吟。


在这个四口之家里,该隐负责耕种,亚伯负责放牧,所以该隐的贡品是麦穗、青菜和干果,亚伯的贡品是新生羔羊的嫩肉和油脂。兄弟两个把自己的礼物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托到一块平坦的大岩石上,然后他们同时后退,齐齐跪下,向天叩拜,赞颂上帝。


“话说……上帝喜欢吃他们送的东西吗?”别西卜悄声问加百列。


加百列垂眼瞥了一下她,紧抿的薄唇只开启一条细缝就把这句话轻飘飘吹出来,“上帝从来没动过这些祭品。”


“真可怜……我是说亚当一家。”她舔舐着嘴唇,贪婪地嗅闻空气中弥散的肉香,“上帝就这么喜欢拿凡人开玩笑吗?”


“她看重人们的虔敬之心。”加百列说。


别西卜飞了个白眼,“虔敬之心?别开玩笑了,每个人类所能使用的躯壳只有一具,如果躯壳损坏了或者衰老了,这个人就只能死去,所以他们并不像我们一样重视自己的灵,他们更愿意供奉自己的肉身。”


加百列显然没有听懂,因为他的眼睛极快地眨动了几下,但他并不肯承认自己有困惑,依然维持着那种岿然不动的、像石雕一般镇定又睿智的形象。


献祭结束后,该隐和亚伯各自回自己的房子里去。


别西卜走在亚伯前面,她能感受到这男孩的诚惶诚恐。在他一生中,这是头一次看见超自然生物,头一次亲眼见证父母嘴里的故事成了真。他还知道,自己眼前这个女人形状的东西,拥有把一切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力量,也拥有把一切存在变为不存在的力量。


“尊敬的天使长,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男孩小声问。


别西卜向四周扫了几眼,确定没有旁人,便回答:“说吧。”


“母亲说,上帝同等地爱所有人,这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很微妙。别西卜停下来看着他,“她说的倒也没有错,你想问什么?告诉我吧,我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任何人心中都会有困惑,尤其是对于自己身边的亲人。”


她猜,亚伯的问题是有关自己的哥哥该隐的。


“我进献羊群里头胎产的羊羔,而该隐的贡品只有那堆草!天使长,我向你发誓,我对上帝更虔诚、更崇敬!如果……如果……”


别西卜忍不住微笑,这个男孩的心已经被嫉妒腐蚀得千疮百孔了,她尽可以往里面填塞黑暗。“如果上帝对待你和对待该隐一样,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对吗?”她靠近亚伯,凝视他的眼睛。


亚伯吓得脸都白了,“不,我不敢认为全能的上帝是……”


你的确不敢指责上帝不公平,但你想要独占上帝的爱,就像你独占了夏娃的爱那样。你不能容忍你可怜的哥哥跟你分享上帝的青睐,这还真是毫不留情啊。别西卜心想。


她现在准备做一个慈爱的天使长,循循善诱,引导这迷途的羔羊走上不归路。


“亚伯,听好,上帝明显对你怀有更高的期待。”她故意用缓慢低沉的声音说话,这样显得有说服力又意味深长,很容易就能把人唬住,“上帝希望你成为她的臂膀,成为她最忠诚可靠的仆人,为她战斗,为她驱敌,为她取得荣耀与胜利,而你呢,亚伯,你缺乏决心,犹犹豫豫,上帝怎么对你放心呢?”


这通指责还真的把亚伯镇住了。男孩惶惑不安,瑟缩着问道:“那我……我该怎么做?”


“上帝并不稀罕你献上的几只羊,亚伯,她要的是你的牺牲。”别西卜郑重道,“杀几只羊并不算牺牲,因为你并没有把羊看得很重要。要想证明自己对上帝的爱,必须作出更大的牺牲。”


“更大的牺牲?”亚伯明显被劝诱了。


“上帝对你而言有多重要?你是否爱上帝胜过爱亲人?你的哥哥已经成了恶魔的帮凶,你愿不愿意大义灭亲?”


“加百列是恶魔?”


“没错!加百列是恶魔,你还没有看出来吗?他一开始想杀了你们,现在他又诱骗该隐,让该隐为他做事……亚伯,勇敢点,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但只要完成了这件事,你就能一人独享上帝全部的爱。”


当说到“一人独享上帝全部的爱”时,别西卜发现亚伯的眼睛亮起来了,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她不太明白人类为何对“上帝的爱”情有独钟,难道是为了能够上天堂?但不管怎么样,她知道自己诱惑成功了。


“这也是为了该隐好。”她继续说,往已经摇摇欲坠的天平上再加砝码,“现在,那恶魔还没有得到该隐的灵魂,再晚一点儿可就不好说了。勇敢点,亚伯,去终结该隐的生命,不要让他被那恶魔夺去吧!”


她一边高声劝导,一边悄悄往亚伯手里塞了一把匕首。从亚伯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丝猩红的杀意。


亚伯瞄了一眼那匕首,它在他掌心里就像一尾小小的银鱼。他摇了摇头,道:“我有炎剑。”


别西卜露出满意的微笑,“那更好了,孩子,那更好。”


07. 


亚伯和别西卜一起来到该隐的屋门口。隔着窗子,他们听到该隐正同加百列说话,于是亚伯和别西卜没有直接闯进去,而是伏低了身子趴在窗外,竖起耳朵偷听。


该隐问:“上帝为什么偏爱亚伯?”


亚伯惊奇地望了别西卜一眼,他可从没觉得上帝偏爱自己。


加百列反问:“你从哪里看出上帝偏爱亚伯?”


该隐回答:“每次献祭之后,第二天再去看时,亚伯的祭品已经空了,而我的祭品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这不就证明上帝更喜欢亚伯的祭品吗?”


加百列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孩子,上帝没有吃亚伯的羊肉,是沙漠里的动物吃了。至于你的祭品为什么没有被吃,我想大概是因为这里吃肉的野兽更多吧。”


别西卜用手钳住亚伯的下巴,让他转头看着自己,“听见了这恶魔的话了吗,孩子?他竟然说上帝没有享用你的祭品,他胆敢否认上帝对你的爱,难道你受得了这个?”


亚伯跳了起来,霍地抽出炎剑,烈焰喷吐好似抖动的旗帜。他一脚踹开屋门冲了进去。


08.


屋子里很空,只有该隐一个人,加百列完全不见踪影。


看见弟弟举着冒火的剑冲进来,该隐吓得跳起身,大叫道:“放下!你干什么!”


“为我主执行正义。”亚伯凛然道,“你被恶魔蛊惑了,但我希望,至少在你死前,能保住你纯净的灵魂。”


“亚伯,加百列才是天使长!你……”


该隐的声音像待宰的羔羊一般哀戚,然而亚伯不为所动。炎剑猛地划下,该隐一扭身躲开了,但火焰燎着了他的头发。该隐惨叫起来,一边扑打身上的火一边仰天疾呼:“天使!天使!求你救我!你在哪儿?”


然而无人回应,他的呼喊撞在墙壁上,折断了。


“住口!别西卜才是天使长!”亚伯吼道。


他将那燃烧的炎剑插进该隐胸膛里,一下子就把哥哥剖成了两半,跟宰羊毫无区别。尸体倒在地上,鲜血仍旧温热,亚伯把手探进伤口里,将该隐的心脏拽了出来。


然后,他双膝下跪,把这颗心高举过头顶,进献给别西卜。


别西卜伸出手,蘸了蘸心脏上的血。她把这血抹到嘴唇上,舌尖一舔,由此第一次品尝到了人类的味道。


09.


亚当和夏娃冲进来的时候,这场献祭已经完成。


亚伯看到他们,咧开嘴笑了,“父亲,母亲,我遵照天使长的指示,除掉了恶魔!”


别西卜对着亚当和夏娃微笑,“你们的儿子表现不错。”


夏娃扑到死去的长子身边,恸哭哀号,仿佛绝望的大雁。亚当一拳打在小儿子脸上,劈手夺下炎剑,又一脚把儿子踹倒在地。


他举着炎剑转过身,脸因愤怒而扭曲,瞪着别西卜目眦欲裂,“什么样的神,会要求弟弟杀死自己的哥哥啊?不管你是天使还是恶魔,我一定让你为我儿子偿命!”


别西卜哑然失笑,千百年来,敢这么对她说话的人几乎没有。她正面迎着那熊熊燃烧的炎剑,一动不动,只是抬起手掌,准备承接击落的剑锋。


对于她而言,这柄剑就像泥巴一样脆弱,一捏就会粉碎了。


但就在她即将抓住那炎剑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比她更快地伸了过来,指尖只在炎剑上一扫,整把剑就从亚当掌心跳脱出来,倏地飞上半空。别西卜感到一股强劲的力量拉住了她,硬生生让她后退了好几步。


别西卜愠怒地抬起头,瞪着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加百列,“刚才你跑哪儿去了?偏偏现在来搅局?”


加百列不理睬她,而是对那伤心欲绝的父母说道:“现今,我要让你们知晓真神。”


他的神态庄重肃穆,轮廓深刻的五官如山川高耸,屹立千年,神圣而威严。仅仅是看着他,就会让人心里生出畏服之情,想要从他面前退缩,想要向他脚下叩拜。


亚当、夏娃和亚伯像三根木桩似的戳在原地,完全被惊讶与畏惧攫住了。


加百列径直走到该隐的尸体旁,把手放在那冰冷的额头上,动作轻松优雅,漫不经心,好像他只是打算拂去一层灰或者拈起一片树叶。


他的手掌触碰到该隐的一刹那,破裂的肌肉与骨骼就开始活跃起来,它们喀嚓喀嚓地摇动着,像雨后的麦苗一样生长,断裂之处拼合在一起,错乱之处重新整合,只是眨眼的功夫,该隐身上所有的伤口就都痊愈了。


从那完好无损的胸膛里,也传出了有力的心跳声。


加百列移开了手。死而复生的该隐从地上爬起来,满眼迷茫,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父母和弟弟,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西卜撇了撇嘴,知道自己没办法继续冒充天使长了——这一手起死回生的功夫她可不会,恶魔都不太擅长疗愈。


不过,她什么时候都不会放过在言辞上取胜的机会,“加百列,你刚才故意放任亚伯杀死该隐,就是为了能让自己表演一把复活死人,好证明自己是真的天使长吧?这可真够狠心的。”


她尖锐地嘲讽道,并希望这些言辞能刺进人类的心里去。别相信那些天使,他们不可能跟你们人类站在一边。


“住嘴。”加百列对她喝斥道,“我一会儿再解决你。”


他把头转向躲藏在母亲身后的亚伯,“杀死自己的兄长,该受什么惩罚?”


这其实不是个疑问,而是宣判的前言。


加百列举起一只手,缓缓分开空气,随着他的动作,那些话语都成了有形的,像刻在石碑上一般凝重有力,不容更改,无可动摇。


他说:“你残杀自己的血亲,有违她的道,因此我判罚你,从此离开人的族群,流离飘荡在地上。你的后代不得与人的儿女通婚,我们的庇护也不再降诸你身上。”


一道菱形白光在他掌心前闪烁,正是这道惩罚的具象化。光团漂浮起来,慢慢向亚伯飞去。


亚伯眼睁睁看着那道锋芒冰冷的菱形白光悬在自己头顶,嘴里却只能像被掐着脖子的鸡鸭般发出细弱的悲鸣,“不……不……我……求你……”


“等等!”就在白光降下的前一瞬间,该隐大喊道。


即将落到亚伯头上的白光停住了。加百列瞟一眼该隐,“什么?”


“我来代替他,领这惩罚。”该隐回答。


亚伯的脸早被眼泪糊得乱七八糟,现在他一下子忘了哭泣,万分诧异地瞪着自己的哥哥,“你……你为什么!”


“你一定要惩罚一个人的话,就让我来领受吧。”该隐直视着加百列,平静地说道。


10.


该隐觉得心灰意冷。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亚当、夏娃、亚伯,还有加百列和别西卜。看着他们的五官与面容,看着这些或惊惧或冷峻的神情,该隐就愈发感到绝望、可笑。


忿怒的天使跟恶魔有什么区别?温和的恶魔跟天使有什么区别?不,没有任何区别。


更何况,人类,恶魔,天使,上帝,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冷漠,无情,自私。


上帝根本不爱人类,他和亚伯精心准备的祭品,她连碰都没碰,就这么留给沙漠里的虫豸吃了。


天使也不爱人类,他们来此只是为了确立自己的权威,对人的苦痛与生死毫不在意。恶魔只会比天使更恶劣。


父母也不是真的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只是喜欢看到孩子按他们的意愿生长时的样子。


想到这儿该隐咯咯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咸涩地混进唾沫里。


既然如此,那么他也不爱他们。


之前,他是那么渴望上帝和父母的爱,但现在他发觉这些都不值得追求。


他要抛弃自己的族群,走出父母的土地,远离神明的注视,从此自成一脉。他将获得自由,他将做自己的主。


这样的话,加百列的惩罚不是太适合他了吗?


所以,他对加百列说:“我来领受这惩罚。”


加百列冷冷道:“不可能,你并非犯错之人,我不能罚你。”


“哥哥想要替弟弟赎罪,多么感人的兄弟之爱!”别西卜故意拖长了音调感慨道,“加百列,别这么残忍,你们天使不都喜欢讨论‘爱’吗,这正是……”


该隐一步冲到炎剑旁边,捡起它,对着亚伯狠狠劈下去。


当即就斫下了亚伯的头。


亚伯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倒地死去了。血喷溅出来之时,该隐扔掉了剑,面无表情地道:“现在我也犯了杀害血亲的罪过,可以受罚了吧?”


他端详着加百列的脸,非常欣赏地发现这位天使长一贯冷静的表情开始破碎、崩塌,那两条浓黑的眉毛扭打在一起,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那紫罗兰色燃烧得更加热烈了。


“你!”现在惊怒交加的天使长嘴里只能迸出这个词。


该隐不由得隐隐生出一点得意,从小,母亲就总嫌他脑子不够灵光,但现在怎么样?他戏弄了天使长!这件事值得让子子孙孙一直传诵下去。


加百列深吸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他不能随便收回已经出了口的话。“该隐,将来你会为今日悔恨。现在,你走吧,你已被驱逐出人类的族群。”他强压着怒火沉声道。


那团代表惩戒之力的白光落到了该隐身上。


被那白光灼烧着,该隐却哈哈大笑,“将来你也会后悔的,天使长。”


他高高昂着头,像得了辉煌的勋章似的,大踏步地跨出了门。在他眼前,沙漠无限开阔,驮着一轮烈日,奔向了遥远的地平线。


THE END


作者废话两句:

第10小节的那些感慨是该隐自己想出来的,并非是本文作者想要表达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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